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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山风呼号,一如鬼魅席卷了苍茫万物,于这清冷黑夜之中磨砺着人的神经。茂密的木丛被风吹得飒飒直响,然而却根本无法掩抑住月儿此刻的心跳声。扑通……扑通……她咽了咽唾沫,却发觉嘴里干涩得都要裂开了,饶是谁处于如此尴尬之境地,恐怕都难以气定神闲吧。匪徒劫道,多半求个钱财,老老实实把手里的钱交上去,多半能留个活命。可这是一般的情况啊……别说君子无罪,怀璧其罪了,月儿即便不是身带着如此巨额的财款,便是她作为这旅人之中唯一的女子,就足够危险了。更何况,还是这般美貌的女子。月儿在被拽下车的时候,也是经历过短暂的游移的。她手里的箱子比旁人的沉上许多,那里面是十足十的真金白银。可她也明白,此刻没有比命重要的,自己强护在身上,也是保不住,还容易给自己引来祸端。月儿一咬牙,将箱子放在了车棚顶上,混在一众箱子里,唯有祈祷月黑风高,匪徒们眼神不济,一时疏忽了。然而人类绝不能靠着侥幸心理过活,否则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匪人弯刀一挥,划开网绳,箱子噼里啪啦掉落出来。月儿的行李箱是韩江雪在法国留学时候买回来的,边角有金属包裹,本就结实耐用,再加上重量十足,直接把下面的一个箱子砸成了饼。金属撞击的声音甚至惊起了沉睡的寒鸦扑簌簌飞,无论是匪徒还是旅人,目光都落在了那个行李箱上。月儿的手心都浸出了冷汗,她咬着牙蹲在人群当中,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匪徒走上前,掂量了一下那箱子,沉甸甸的,满登登的。那孤狼一样的眼睛在这暗夜当中都闪烁出了光芒,他太兴奋了,这箱子里,有好东西。匪徒兴冲冲地喊叫了一声,唤来了两个同伴,奈何那箱子构造奇特,是带着密码锁的,寻常力气,根本打不开它。匪徒也懒得费事,直接提刀就砍,强强相遇,震得腕子都发颤了,心中怒火骤起,转头来恶狠狠看向瑟瑟发抖的众人。大吼了一句月儿听不懂的。即便言语不通,情绪是可以瞬间捕获的。月儿知道,他在喊这是谁的箱子。这才是让月儿最恐惧的地方。他们若顺顺利利得了钱财,许是还能被喜悦冲昏了头脑。如今不找出能打开箱子的人,势必不能罢休。见无人应答,那匪徒的也没了耐心,提着刀在众人眼前晃荡着,用着带着浓厚口音的汉话喊了一句:“谁的箱子!出来!”众人纷纷摇手表示不是自己的,这无异于火上浇油,匪徒的怒火更盛了。匪徒围城的圈子在渐渐缩小,月儿明白,他们一定会不择手段逼出箱子的主人的。威胁,恐吓,甚至更加残暴的手段……他们是匪徒,不是慈善主。月儿蹲得双脚发麻,一颗心如在油锅里煎熬着,不知该如何逃过这一劫。突然,一个匪徒的目光定个在了瘦弱的月儿身上,他的眼神之中立马放射出了异样的光芒。像是急于求偶的野兽,周身散发着野性的贪婪,借着月色,那张黑黝黝的脸上笑容逐渐扭曲,俯下身子,凑近月儿的脸颊。月儿向后一躲,跌在了地上。槃生自然看不得有人这般侮辱月儿,如小兽般惊起,冲着那男人扑了过来。月儿惊叫一声想要拉回槃生,可为时已晚。槃生已经精准地咬住了那壮硕男人的耳朵,狠狠地撕扯下来了。满嘴满脸的血,跌坐在地上,脸上满是猩红,却红不过眼底的血丝。那是带着同归于尽的恨意的,恨到忘了把嘴里的耳朵吐出来。男人疼得龇牙咧嘴,恨不能在地上打滚。同伴见状,恶狠狠上前向槃生操刀而来,须臾间,月儿本能扑向一侧,用自己单薄的背去护住槃生。她是咬紧牙关的,时间与脑子都容不得她做片刻游移。就在弯刀落在月儿脊骨之前,身边突然传来了老者沧桑的声音,不知是什么语言,月儿没有听懂。但一身冷汗过后,月儿慢慢起身,发现弯刀最终没有落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老人身上。那老人指着箱子,气定神闲地说了一句汉话:“那是老夫的箱子。”匪首的汉话好上许多,开口命令道:“打开!”老者不紧不慢摇头:“我忘了密码了,怎么打开?”见老者戏耍他,匪首怒目圆睁,弯刀架在老者的脖子上,利刃已然划破了一层油皮,渗出血丝来,老者的腰板却依旧很直。“你耍我……”老者笑着摇头:“命都在你手里,耍你做什么。你们这般小贼不就是图钱么,老夫别的没有,就是钱多。你手里拿箱子装满了金条值几个钱?年轻人,眼光放长远一点。”匪首被老者绕得云里雾里,老者继续嗤笑:“这箱子归你了,我也归你了。但我有个条件,我这对儿女,得给我全须全尾地送到家里去,否则你们打不开箱子,也别想再要更多的钱。”匪首脸上的横肉纹理更深了,看了看箱子,又看了看手里的刀:“钱,肯定是我的了。我他娘的要你这么糟老头子干什么?”老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满眼鄙夷之色:“亏你还是小头头呢,能有点格局么?你押着我,我这对儿女回家筹钱,再来赎我,怎么样?”匪首还在权衡,月儿却听明白了老者的意思。这分明就是老者在用计拖延,想要救月儿的姓名!月儿于老者确实有救命之恩,但绝不能以此便对人有所要求。靠这么一命换一命,搭进去一个无辜路人而苟且偷生,月儿绝不能答应。月儿正欲多言,那老者突然转头来呵斥道:“女人家的张什么嘴,这里有你说话的份么!”匪首饿狼般的眼睛盯着月儿,心中打起了自己的算盘。这等细皮嫩肉的女人,他自落草为寇之后,便再没遇见过了。如今送上门来,身为男人,不可能没有半点兽性的。老者也猜到了对方的心思,继续道:“你也看见我那儿子性情多烈了,我这女儿也不孬。有了钱,什么样的女人你睡不着啊,要是非打算强留她……嘿嘿……你可以试试。看看睡个尸体,你受不受得了!”匪首一人当家,山里头也养着不少的兄弟,一张嘴后面都是一大家子,权衡利弊之后,匪首也觉得,还是钱更重要。如此,便扣下了箱子,答应了老者的提议。月儿万般不肯,那老者却淡然一笑:“许我和我家闺女说几句话?”进了锅的鸭子,没有再飞了的道理。匪首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示意他快点说。老者将月儿拉到一旁,示意月儿不必废话,全听他说。“你不是去找木旦甲那臭小子么?我不知道你俩到底啥关系,是情债还是赌债,左右大老远奔过来,他是欠你的了,但是你这么冒冒失失去,土司府都进不去!”言罢,从怀里掏出来一块玉牌:“拿这个去,土司大人自然会放你进去的。告诉土司,我被扣下了,要么带赎金赎我,要么直接打过来抢我,那是他的事情了。”月儿听得迷迷糊糊:“老人家,若他们不肯救你呢,我所有钱都在那箱子里,也不够赎你的啊。”“放心吧,看了这牌子,他不可能不救。要真不救,我做鬼睡他娘们儿去。”他没有给月儿怔楞的时间,一把将月儿推开了,向着那土匪头子道:“行了吧,赶紧让他们上路。我还等着回家和我的小老婆们团圆呢。”众人几乎被搜刮得就剩下件衣服了,临走,那匪首用刀抵着月儿的喉咙处:“三天,带着钱,布匹,马驹子到后黑山来赎你爹。不来,这老头的头骨我就用来盛酒了。”老者大喇喇一笑:“快走吧,头骨盛酒能盛多少?好像我这脑袋没长眼儿似的。”月儿此刻心底沉重极了,她被催促着上车,目光却一直在看着那渐行渐远的匪人队伍。她回过头,看着仍旧咬着一只耳朵的槃生,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她想过此行艰辛,却从未想过会如此艰辛。她以为靠着一腔热血,不怕吃苦,不怕死,就真能求取真经了……如今钱全都被抢了,就别提买药了。更重要的是,还搭进去了这么一位无辜的路人。车子继续南行,终于在天际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到达了滇南。月儿带着满脸血痕的槃生,二人狼狈十足地打听到了土司府的位置。月儿终于明白为什么大总统设宴,会邀请这么一位小小的土司府前去。土司府依山而建,举目望去,竟惊觉一直到目光所及的山那边,仍旧没有穷尽,皆是土司府的范围。如此壮阔,定然手下人丁兴盛,兵卒众多。难怪,能够保一方之安定。正如老者所言,土司府不是想进就能进的,倘若没有玉牌,月儿连最起码的交流都成了障碍。府邸门口的守卫在看到月儿手中的玉牌之后,先是短暂几秒的怔楞,随后便是大惊失色,而后赶忙回身跑进了府中,进去通报了。月儿看着他巨大的反差,心中不禁疑惑起老者的身份来。如此一位汉人的老人家,对这土司府,竟如此重要?果不其然,这块玉牌威力巨大,大到让老土司带着一众内臣匆匆赶到了府门口,亲自相迎。在看到月儿的那一刹那,老土司的眼里是有着泪光的,他一把将月儿揽在了怀中,用月儿根本听不懂的语言一遍又一遍地低声呢喃着什么。这让月儿诚惶诚恐。她不了解西南民族的民俗民风,但她大抵也能猜到,对方误会了。终于在月儿快被勒得喘不上起来的时候,老土司放开了月儿,恰在此时,身后又有人匆匆赶来,月儿见之大喜,是木旦甲。木旦甲远远便看见了月儿,一时间根本无法相信自己的双眼,脚步一滞,像个孩子似的,竟去揉了揉眼睛。定睛再望,果然是阔别已久的月儿。木旦甲喜不自胜,冲过来便要抱住月儿,刚呼吸道新鲜空气的月儿这一次说什么都不肯再被抱住了。在见到木旦甲的那一瞬间,月儿也不知从何而生的一腔委屈便溢满出来。或许在她心底,早已经将木旦甲视为亲人了。老土司对于儿子与这女孩的亲近颇有些意外,更是欣慰不已,用他们的语言说了句什么,木旦甲忙道:“她听不懂,还是说汉话吧。”老土司点点头:“这应该是你二叔的女儿,你们能一见如故,真是太好了。”月儿和木旦甲的下巴都要砸到脚背了:“啊?”月儿终于明白大土司为何对于素昧平生的她如此热情了,忙解释道:“大土司您误会了,我与……我与手拿这玉牌的老人家萍水相逢,我不是他的女儿。”大土司错愕之中或许是有着一点面子上挂不住,当即撂下了脸子,方才的热切烟消云散了。月儿没有那玲珑琉璃的脆弱心,脸色如何,她不在乎的,她需要的是搬救兵,救人要紧。她将与老者相识的经过细致地讲给大土司,她的话说得快,大土司未能理解之处,木旦甲便从旁翻译。在说完了月儿与老者之后,木旦甲又将月儿夫妇在天津救过他的命之事说了出来。至此,老土司才明白此刻面前狼狈虚弱的女子,对于他,对于这个土司府的真正意义。在所有人错愕的注视下,老土司突然单膝跪地,一只手放在胸前,低头道:“原来你是救过我弟弟和儿子的恩人,是土司府的恩人!”月儿赶忙伸手去搀,对方却没有起身的意思。月儿这才明白当日木旦甲煞有介事地“负荆请罪”,原来是血液里流着的磊落与坦然。月儿被热情迎进府中,她却并不在意对方的礼节与款待,甚至更为心焦。她急着救人。土司也看出了月儿的急切,宽慰道:“后黑山而已,不必担心。我会派人去接他们的,连人带箱子,都会还回来的。”木旦甲也从旁解释:“后黑山也在我土司府的管辖范围内,他们看我父亲脸色过活,被扣押的,是我的二叔,他们不敢动他一个寒毛的。我二叔当时愿意做人质,估计是怕他们见了你漂亮,起了歹心,赶紧想法子送你走而已。”月儿不解:“你二叔……怎么是汉人?”“汉人?不不不,他……他可能就是长得白吧。在汉人的地方待得久了,像汉人罢了。”从木旦甲那里,月儿得知那老者,是如今大土司的亲弟弟。兄弟二人从小便关系甚笃,奈何嫡庶有别。大土司是庶出长子,弟弟虽然小,却是嫡出。到了可以继承土司之位时,土司府内派系明晰,各有一方支持着两个年轻人。这时作为嫡出子嗣的弟弟,却只留下一封书信,便连夜离开了土司府,离开了云南,去了中原。他不希望兄弟二人为了这个土司位置打得头破血流,他也不希望因此将土司府搞得乌烟瘴气。如此一走,便是几十年。月儿不知这一切是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当年离家出走的弟弟如今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归恋故土的途中,便偶遇了月儿。二人萍水相逢,彼此各救了对方一条命。当月儿看着被接回来的老者时,月儿觉得,他一定是老天派来的。木旦甲对于月儿的到来,近乎于一个孩子盼到了年关处的新年礼物一般,兴奋得都坐不住椅子了。土司府直接就过起了大年,烹羊宰牛自不在话下,木旦甲不错眼珠地缠着月儿身边。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真好,真好……”天津一别,他以为今生都不会再见了。宴席之上,土司大人几度提酒,敬这位救命恩人。月儿喝酒倒是爽快,可却一遍又一遍地解释,真正救过木旦甲的,是她的丈夫,东北军少帅,韩江雪。老者以前看戒痕猜测过月儿已婚,又听闻她千里迢迢来找木旦甲,以为这是木旦甲这小子欠的情债。如今听说人家有了丈夫,竟然不是来讨情债的,便突然觉得无趣极了。老顽童一般,自己喝酒找乐去了。老者平安归来,一箱子金子也完璧归赵,月儿在宴席之上说出了自己此行前来的真正目的,买药。一听西药,宴席之上的所有人,包括方还言笑晏晏的老土司都愣住了。如今军阀割据,战火不断,西南虽偏安一隅,纷争不甚多,但也知道这西药的紧缺程度。他们临近滇缅公路,是第一手能够截到货源的地方,可这东西进了手,万没有流出去的道理。一来是自己用得着,二来此地有西药的名声传出去,这份安稳必然被打破了。宴席间的众人七嘴八舌地争论了起来,气氛一时间转圜,月儿是感知得到的。所有人都说起了月儿听不懂的民族语言。什么话才需要背人说,可想而知。此刻的月儿梳洗完毕,已然恢复了往日里从容优雅的气度,她轻盈起身,走到宴席中央,手执一杯酒,敬向了土司大人。“土司大人,月儿冒昧逾矩,且是高攀了。自认为与木旦甲也算是过命的挚友,所以唤土司大人一声伯父,不知是不是乱了规矩?”月儿姿态放得极低,老土司听来更是不好意思了,忙道:“你是土司府的救命恩人,何来坏了规矩这一说?”月儿颔首低眉:“我再解释一次,不是我救了令郎,是我的丈夫,救了他。”月儿眸光流转,一时间,作为明老板,作为少帅夫人的气场又回归了。“我的丈夫,是一位留学西洋的医学生,从洋人那里学来了治病救人的本领。也正是因为他有了这本领,方能救木旦甲一命。”言语之间,月儿把韩江雪捧了出来,让老土司信任,并且尊重这位他并未见过的东北军少帅,才是双方促成最终合作的基础。“对此,我作为一个女人,能够嫁给这么一位有救死扶伤,功德无量的男人,我是无比自豪的。但即便我自诩有些能力与气度,仍旧无法比拟我丈夫的胸襟与视野。我问过他,学了这么多年医,放弃了,不可惜么?他告诉我,他回国,是救治更多的人的。”月儿顿了顿,颔首调整了情绪。“土司大人,这次来滇南,我亲眼看见了您治理下的土司府井然有序,滇南人幸福安定的生活。但我也经历了山匪,几度生死。无论是西南还是东北,百姓的日子都是一样过的。就希望少打仗,多太平,没人扰着的安安稳稳日子。我丈夫此行出兵剿匪,其实就是想给东北人民一个好日子过……我相信,您视滇南人为自己的孩子,一定能理解这种心情吧?”老土司不由自主地被月儿的话感染着,引导着,点了点头。“此行出兵剿匪,必然有伤亡。东北急需西药医治伤兵。那些士兵于我的丈夫而言,就如同这土司府里的每一个人于您心中一样,是最需要仰仗的人。所以我的丈夫才会派我来西南购买西药。”月儿眼风扫过,槃生会意,打开了箱子。里面金灿灿的金条与厚重的美金明晃晃地展露出来。月儿毫不掩饰脸上的自信:“我们没有带存单来,没有带汇票来,而是冒着生命危险,执意要带着真金白银而来,就是为了展现东北的诚意的。”月儿学着今日大土司的样子,将一只手放在了胸前,含胸作礼:“还望土司伯父,救一救我东北之急。”月儿循循善诱,让老土司一时间感慨万千。虽说坐到了他这个位子,三言两语便感同身受略显着幼稚了,可毕竟对方于自己有恩,又带着真金白银来,自己也不亏。老土司借坡下驴,一拍大腿,磊落坦荡地道:“好!明日,便让木旦甲带你去买西药!”月儿喜不自胜,仍未冲昏头脑,乘胜追击地问道:“那价格……与市价如何?”看着月儿如此严谨一问,老土司哈哈大笑起来,指着月儿,看向木旦甲:“你这救命恩人,可不是一般人。”言罢,郑重承诺:“就按市价来!”月儿又一次鞠躬行礼,双方达成了一致。也有重臣满脸忧虑地想要插话上前,月儿手执酒杯,一饮而尽,看向了老土司。西南之地民风淳朴,最喜欢这坦荡大气的女子,老土司自不能落于人后,也是仰头一饮而尽。二人推杯换盏,好不亲切,木旦甲也参与其中,终究没给外人一个插话进来的机会。华筵散场,已是更深露重,老土司面对月儿的好酒量,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老了。“再年轻个二十岁,说什么都得赢了你!”月儿微醺,却保持着清醒,仍旧不必在嘴上争一时之快:“我如今也赢不了伯父,是您爱护我。”在老土司被奴仆架走之前,月儿仍旧心心念念买药之事。唤住了老土司:“伯父,我刚教您的汉人的成语,还记得么?”老土司醉得一塌糊涂,看着月儿企盼的眼神,嗤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回望几个月来的人生历程,月儿才发觉,自己吃过的每一份苦,遭过的每一份罪,付出过的每一份辛劳,都在日后以一种无声的方式,回馈给了她。做义工这么久,治病救人且不说了,面对贩子手中的各色西药,月儿不慌不忙,很快便能辨别出种类。哪怕上面写的是德文,英文,法文……她也能轻松地分清门类,并且知道哪些是急用的,哪些是洋人送到中国来糊弄钱的。月儿入土司府以来,木旦甲便时刻陪同着。如今眼看着月儿买完了药,他知道,分别在即了。恋恋不舍的,却又实在是没有任何理由去挽留。“再住一天吧……好歹……好歹歇歇脚。”月儿怎能不知少年人真挚的情谊,她又何尝不想歇一歇,再听他说说西南的故事,诉一诉天津的见闻?可月儿知道,自己此番来西南,本就是因着去西洋买药时间太长,才铤而走险的。她需要的,是只争朝夕。双方默契地避免了“离别”这个词,木旦甲亲自带人将月儿送到了昆明的机场,又派了几位懂汉语的奴仆一路跟着月儿,将她护送回去。无论是月儿,木旦甲,还是槃生,那种恋恋不舍,都是竭力不去写在脸上,却才下眉头又上心头。“抱歉了,父亲身体大不如前,我需要留在云南,不能把你安安全全地送回韩江雪的手里。”月儿想说一句“已然很麻烦了”,但终究没有说出口。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过分矫情且轻薄。“希望还能再见面。”“我也想去看看,东北的白山黑水。”离别总是这般相似,与在天津的火车上并无二致。月儿挥手,转头,没有再回头看一眼。她想说一句“快回去吧”,最终也没说出口。回程的飞机有了护卫,有了药品,月儿昏昏沉沉的半寐半醒,又一度几经生死,月儿却坦然了许多。韩江雪说得对,她应该成长成一个坚韧的,有足够能力去应对这世间所有风刀霜剑的人。即便可能永远无法成为可以为韩江雪抵御风雨的港湾,但她仍旧应该砥砺前行,做他的同路人。剑锋所指,所向披靡。下了飞机,到了北京。盘查愈发严格起来,但好在有宋小冬去打点,有能够买路的金子,月儿最终还是登上了北上的列车。临行时,宋小冬略有难色地说:“你……做个心理准备……江雪对于你偷偷去了云南的事……可是生了好大的气。”月儿一惊:“我来回才这几日,他怎么知道我去云南了?”“就这几日?小姑奶奶,你说得轻巧,江雪都快急红眼了,电话都打到我这来了!”月儿逼视:“所以你就说出来了。”宋小冬自觉心虚,却又不得不说:“我……我也没办法,就把你去云南的事情告诉他了……他差点撤了兵,要杀去云南呢。”月儿听完,恨不能肋生双翼。宋小冬赶忙道:“听说你全须全尾回来,我已经给他打过电话了。不耽误什么大事,只是……估计会和你发一通脾气吧。”月儿长舒了一口气,没耽误事便好。从北京到锦东城一夜的火车,月儿伴着东方的照样早早醒来,列车仍旧缓慢前行着,她远远地看见了锦东城的车站。已经是里三层外三层地戒备森严了。很显然,韩江雪早早便等在那了。列车缓缓停下,月台上没有旁人,唯独韩江雪一身军装笔挺屹立,眉目间愠色已经明晰,脸部的线条紧绷着,凌厉的气势,恨不能将这列车都席卷了。这不是军用的列车,月儿磨蹭着,等着仅有的几位旅客都下了车,出了站台,她才怯生生地从车厢中出来。槃生与几位从云南来的奴仆同样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大气都不敢喘。越是靠近,越是能感知到对方的怒意。眼眸之中近乎能化成实质的怒火让月儿一阵胆寒。韩江雪的眼神略过月儿,看向了她身后的槃生。怒意,近乎化成了杀意。最终,哪怕胸中有烈焰,他仍旧不舍对月儿发火。槃生,自然便成了池鱼。月儿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赶忙开口:“这不怪他,都是我的主意。我让他不许告诉你的,你别怪他……”月儿的声音越来越细软,底气也越来越不足。韩江雪在逼视了槃生许久之后,清冷淡漠却威严十足地说了一句:“你们先出去。”槃生如获大赦,带着几人匆匆出了月台。深秋一到,东北的寒风已经凛冽地如同刀片一般割着月儿的细嫩肌肤。比这更冷的,是此刻避无可避的,韩江雪的目光。月儿打算蒙混过关,嘟着嘴,撒起娇来:“你说过的,这件事全权交给我来处理的,你现在要是生气,就是耍赖皮!”韩江雪本被怒火炙烤得无限压抑的内心,被月儿轻轻柔柔的一句话,撬动了脆弱的一点。瞬间如炸裂的琉璃瓶,崩出无限延伸的裂纹来。但坚硬的外形却仍在。他声音冷冷清清,压着怒火:“别跟我耍小心思,我让你全权负责,没让你去犯险。”月儿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句话,想了很久,低头道:“对不起,让你担心。”这句对不起委屈极了,竟带丝丝缕缕的哽咽。她当然委屈,自己九死一生去购药,换来的是韩江雪的责备。如果冷眼旁观,理智对待,月儿也知道韩江雪的责备里是无尽的惦念,是入了骨的爱恋,是生怕失去她的恐惧。甚至如果易地而处,月儿相信自己也会怒发冲冠的。可此刻,月儿还是难以抑制心中的委屈,泪水,在眼眶中打起了转。韩江雪居高临下地看着月儿的神色,月儿此刻眼底的泪花如一双手将韩江雪的一颗心扔进了油锅里煎炸了一番,又骤然捞出,扔进了极寒深渊。他如何不知道月儿此行是为了他,可他又如何面对自己最心爱的人,为了他九死一生?此刻,冷清的月台之上没有了旁人,两个年轻的灵魂就这般一软一硬的对峙着。月台墙壁上的挂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秋风吹乱了两个人的发丝,他们谁都不肯相让,谁都不肯再向前一步。一步之遥,就可以抱住对方。终于,冰冷的寒风散尽了所有的怒火,终于,吹散了韩江雪心中的琉璃瓶,把那块最柔软的血肉袒露出来。他的眼神那般痛苦,痛苦到如同失去了一生的挚爱:“月儿,我知道,如果是理智的,我该满怀欣喜地和你说一声谢谢。可是我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我做不到让我的女人去为了我玩命,我靠着女人的命换来的胜利,地位,荣耀,我觉得可耻!你要我怎么做,对你的付出感恩戴德,然后一辈子活在愧疚里无法自拔……”一腔意难平在此刻全部被打翻,绅士,理智,都在一刹那难以为继……韩江雪的眼底布满了血丝,月儿仰头看去,才发觉他此刻的疲惫,一点都不输于舟车劳顿的自己。是啊,她口中的“几日而已”,他从未合眼。“你知道我都想过什么吗?我想着你如果真的遭遇意外了,我该带着兵一路杀到云南去,还是直截了当地一死了之,陪你去。我想过我们还有大把的人生路要走,我们应该很幸福,我们应该可以共同好好把东北经营下去……”韩江雪的声音也哽咽了起来,他笔挺的身姿柔软了下来,近乎虔诚地看着月儿:“可是如果没有你了,这一切有什么意义?”月儿看着他的痛苦,他的煎熬,情不自禁已然泣不成声。月儿走上前,抱住了韩江雪。像是抱住了一个无助的孩子,抽噎着,却仍旧昂着头,保留着最后一丝自尊。可坚强的躯壳,最终被心底的柔软击毁,溃不成军。“月儿……我只是很爱你。爱你爱到自私了,失去理智了,可鄙可弃了……可只要你好好的待在我身边,我什么都愿意。月儿,我心底是有窟窿的,那个窟窿,严丝合缝地就够装下个你。月儿,这太残忍了。”月儿第一次觉得,韩江雪是有软肋的。而自己,就是那软肋。“江雪……对不起,让你担心了。可是如果再给我选择的机会,我仍旧会选择这么做的。同样的,易地而处,你也会这么做的。”月儿说的是实话,她知道韩江雪此刻煎熬的内心,但她知道,爱从来不是顺从,而是真心实意地为对方排忧解难。她即便要去承担韩江雪的怒火,她也要说出实情来。她怀里的颤抖慢慢凝滞下来,韩江雪的情绪也渐渐恢复平静。良久,韩江雪逝去了彼此脸上的泪痕,他片刻的脆弱和无助如今已然烟消云散,眼底仍旧清冷,只是不再咄咄逼人。“对不起,我……太情绪化了。”这句话说得很小心翼翼,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面护着自尊,一面渴求着原谅。“答应我,最后一次了,好么?”月儿点头,一身的疲惫袭来,她却只顾着欣喜于对方终于放下了心结。“好,我答应你,从今往后,再不会有了。”韩江雪长长舒了口气,喜难自抑,好整以暇地道:“你一路太辛苦了,碰到了危险么?”月儿自知不能火上浇油,容易死灰复燃,赶忙摇头,将一路的艰险埋在了心底:“没有,特别好,很顺利。”月儿几日往返,没算耽搁,韩江雪估么算了一下时间,应该是还挺顺利,于是便信了她的话。“你辛苦了,得好好休息一下。”月儿乏累得紧,顺理成章地点头,可突然她发觉对方的话好像不仅仅是字面的意思,自己竟然双脚悬空,整个人被扛在了韩江雪的肩头。“你干什么,放我下来,一会让你的手下看见了!”韩江雪却毫不以为意:“我说了,你得好好休息休息了,不能走路了!”言罢,大跨步出了月台。众人也看得明白,皆是一脸会意,不多言语。韩江雪路过生无可恋的槃生身边,停住了脚步:“你作为我的兵,倒是很听夫人的话嘛。”槃生不知该如何回答,韩江雪继续说:“从明天起,你被调离夫人身边了,去炊事班好好磨砺一下心性吧。想明白了,再来找我。”说罢,便上了车,将月儿放在了车后座上。司机回头询问该去哪儿。韩江雪眉毛一挑:“去我住的营帐吧,我刚才可答应夫人了,要好好帮她休息休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