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葬小何的那天夜里,晦暗的夜穹,下起了昏昏蒙蒙的细雨。
阿澈独自一人,背着铁锹,从乌鸦聚集,阴气沉沉的乱葬岗里,找到小何的尸体。
小何是“罪犯”,官家只管杀,不管埋,所以他的尸体,只能被丢弃在这片只有孤魂野鬼才肯光顾的荒莽之地。
他看着原本整天笑呵呵的小何,现在却变成了一具仿佛陷入无休无止沉睡中的尸体,那张脸原本充满了斗志和青春气息的脸,现在却好像蒙上了一层死灰般的被雨水冲刷不掉的尘埃。
他没有流泪。
因为此刻在他的心中,只有愤怒。
高渐离不知何时来到了这里,却并未走进阿澈,他看见阿澈背着小何的尸体,在郊外的山林中,走了很远的路,来到了一个幽深而静谧的山谷中。
幽谷中的目及之处,皆是怪石嶙峋,杂乱无章恍若匍匐的魔鬼般蔓延至巍峨山巅,深邃雨夜深处。
但在乱石与乱石的夹缝中,仍有一些不知名的草木努力的穿破乱石,傲然而立,点缀在这片苍茫荒凉之地。
就这片寂寞的荒山,高渐离从未来过。因为他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这种安静之地,尽管他在这附近的城市生活了很多年。
他也不知道阿澈为什么会知道这个地方。
据说,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片寂静之地,那里可能不是世外桃源,并不见得有多美丽,但却可以让他在受了伤之后,一个人静静地来到这里,独自抚平伤口,独自治愈自己。
高渐离的心中,其实也有这样一片寂静之地。但他却没有阿澈这般幸运,可以想来就来。他其实也并不想来。
那是一片早已在脑海中模糊不清的梦境之地,那里虽然很美丽,是他童年的记忆,但他却从不愿意想起这个地方,因为在他看来,只有弱者才会顾影自怜,也只有弱者才会受伤。
一个强者无论身在何时何地,哪怕是在众目睽睽下受了伤,也会自我治愈,而且别人也从来不会看出他其实受过伤。
这就是高渐离的修养。温文尔雅只是他的外表而已,其实他的内心也不知道有多么强大,他才能成功做到一个在世人眼中喜怒不形于色的谦谦君子。
可是在小何死后,他彻底失控了。
——即便高干不是陷害小何的凶手,即便真的是小何杀了清音,可是毕竟同门师兄弟一场,高干又怎么可以如此急不可耐的杀掉小何?
在巡检司的停尸房内,小何还未冷却的尸体旁,他质问了高干这个问题,为什么?为什么杀死小何的人会是他的大师兄?
可是高干却嗤之以鼻,告诫他,小何本来就不是正常人,像他这样的人活着只能是个祸害。
他质问高干,小何还祸害过谁?
高干被逼问的哑口无言,半晌后反问,你好像话里有话?
他说,你心里是不是有鬼!
之后两人就在小何的尸体旁,像两头野兽般的疯狂扭打在了一起······
······
······
山谷中有一条两岸长满花草的小溪。
阿澈将小何的尸体放在河岸旁,用清水洗净他身上的污垢和血渍,然后拿起铁锹准备掘坟,转身之际,便看见了高渐离。
“师兄······”
“阿澈······”
“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一直都在。”高渐离和阿澈擦肩而过,静静地看着小何,迷离的眼神也看不出是嗔怒还是悲伤,他淡淡的说,“他是你的兄弟,也是我的兄弟。”
就是高渐离的这句话,忽然感动的阿澈喉咙发干,他一时间没忍住,眼泪泛滥成灾。
“阿澈,男人的泪水,你要学会把它咽到肚子里,不能让任何人看见,你明白吗?”
“我就是气不过······”
“那你就好好的活着。天道好轮回,苍天也不会轻易饶过谁的,终有一天,你会看到陷害小何的凶手,会有怎样悲惨的下场的。在这之前,你要做的事,就是好好活着而已。”
“真的会有那一天?”
高渐离肯定的点了点头,“会的。”
“可是我心里好恨大师兄!”阿澈嘶哑道,“他为什么······为什么要对小何下死手!小何敢作敢当,他并没有承认自己就是凶手啊!”
高渐离道“我也恨他。”
他看着阿澈,接着道“不过在机会来临之前,你不应该去恨他。”
阿澈呆呆地看着高渐离,“不应该去恨他?”
“没错,”高渐离笑了笑,叹道,“你非但不能恨他,你还要学会忘记你恨他。”
“忘记?”
“就是忘记。”高渐离道,“你若是让他看出了你恨他,那么他下一个要对付的人,就是你。”
他接着道“你可以不结交朋友,但也不要刻意为自己树立敌人,尤其是,不能让你的敌人知道——你就是他的敌人。”
“在这之前,如何忘记?”
“你可以在你的心中安上一扇门,然后,把你的‘恨’关在里面,就可以了,”高渐离缓缓道,“等到有了机会,你在打开这扇门。”
“关门······开门······”阿澈反复琢磨这句话里面的玄机。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头野兽,”高渐离叹道,“你若不把它关起来,那么它首先害死的人,就是你自己。”
“野兽?”阿澈皱紧了眉头。
“当你恨一个人的时候,”高渐离的目光飘向遥远的山巅,接着道,“那只野兽就会住进了你的心里。”
阿澈沉默了下来······
“你若想控制他,不让他伤害到你自己,你就要学会把它关起来,”高渐离眯着眼睛,看向阿澈,“关起来的意思,就是暂时忘记它。”
阿澈盯着高渐离那双清澈的眼睛,疑声道“二师兄也恨过一个人吗?”
“当然恨过,浊世沧海,又有谁能做到不去恨一个人呢?可是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所以没必要的时候,千万不要去轻易恨一个人,因为不值得,除非那是······”
“那是什么?”
“如小何这般不明不白的死去的深仇大恨。”
“我明白了,”阿澈思索片刻,道,“二师兄真是个好人。”
高渐离苦笑,道“阿澈,你记住了,若你能驾驭这种‘恨’,不要让别人感受到你的恨,那么你就会成为一个受人爱戴的谦谦君子。”
——原来二师兄并不是一个貌似谦谦君子的老好人。他在必要的时候,也会去恨一个人的。阿澈这样想。
关门。
开门。
现在,被阿澈关在“门”内的这头昏睡多年的洪荒猛兽,——是不是可以放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