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若云站在队伍末尾,等待着更换登机牌。飞机票竟是一张像发票一样蓝色的薄纸。她把它夹在工作证里,生怕撕破了。大厅里虽然有不少人,却没什么嘈杂。天还黑着。人们用未醒的睡眼盯着窗口或漠然地互相打量。
又一辆车停在门口。若云听到漆黑寒冷的空气里传来刹车的声音。一会儿,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走进来。男人放下行李,即转身对女人说:你回去吧。女人站了站,把手上的一网袋水果交给男人,说了声:那就祝你一路平安了。
若云把这句话带进耳朵,就不再去注意他们。她想着自己的心事。她的心事很重。
四个带孩子的年轻妇女从若云面前挤过去,若云侧身让了让。在招待所等机票时她就见过她们。几个小不点儿的孩子轮番哭闹,让人又可怜又心烦。眼下她们不时地弯腰,将行李一点点往前挪。没有男人帮她们。她们要这么一点点地挪到西藏去。怀里的孩子已经醒了,眼睛看来看去,不明白又到了哪儿。
若云知道这是些进藏探亲的军人家属。只是不理解她们为何要在冬天进藏。听说冬天的西藏比夏天更缺氧更难熬。她真为她们犯愁。孩子进去受得了吗?
不过犯愁的同时,她又涌起几丝庆幸。幸好自己已经下定了决心,不然将来也要步她们后尘的。
若云不为人察觉地舒出一口气。
候机室的长椅上,三三两两地坐着来得更早的人们。若云一过安检门,就发现这儿更静。她拣了张没人的长椅坐下,放下手里的箱子和大衣。
大厅的落地玻璃窗外,天依然是黑的。若云看看表,离起飞还有半小时。她拿出一个面包,无滋无味地嚼着。
这时她听见有人问话。
“你一个人进去吗?”
她抬头,是刚才晚来的那个男人。若云隐约瞥见他曾坐在自己的对面。他穿了件草绿色的风衣,微微俯身问她,这使她感觉到他个子很高。
“嗯,一个人。”
“有人接吗?”
“可能有,我发了电报。”
“到部队探亲吧?”
“……嗯。”
其实他根本不知道她要到西藏去。若云只是临行前才发了封电报。
高个子男人在她身旁坐下,伸手掏出自己的证件,似乎想让她放心。
“我也是部队的。”。
红皮的军官证。她打开,看见了眼前这个男人穿军装的模样。一丝笑意也没有,像个盖世太保。鲁连军,三十六岁,中校,××部队副团长。
若云想,看不出他还是个副团长呢。她笑笑,把证件还给他。同时又想,幸好他和“他”不是一个部队的。
他们聊了几句,似乎很快就熟稔了。
这时响起了请大家登机的广播。
鲁连军说:“走吧,我来帮你拿箱子。”
若云说:“你的行李呢?”
“我都托运了。”
鲁连军很自然地拎起箱子,又抱起大衣,迈着很大的步子朝停机坪走去。草绿色的风衣在他身后微微掀起。若云小跑着,跟着上去。不知怎么,几天来忐忑不安的心境忽然就踏实下来,好像有了依靠似的。
飞机起飞了。很快进入了云层。若云望着舷窗外大团大团的白云,忽然觉得不可思议。自己真的一个人飞进西藏了吗?他看见她,会是怎样一种心情呢?
“饿了吧,吃点儿东西。”鲁连军在一旁碰碰她,他们很自然地坐在了一起。
她回过头来,很惊讶地说:“怎么,这儿也有空姐?我还以为军航上全是当兵的呢。”
鲁连军笑了:“你肯定还以为西藏跟南极一样冷,穿了羽绒衣还抱着大衣。是不是?”
若云不好意思地笑了,说:“箱子里还有毛衣毛裤呢。你怎么不吃?”
“我早上吃了两个煮蛋。”
若云马上想起了那个送他的女人。“那就祝你一路平安了。”公事公办的口气。是她煮的吗?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叫安若云,是幼儿园老师。”
“哦,安老师。”鲁连军一本正经地叫了一声。
“你别叫我老师呀,那都是孩子叫的。”
鲁连军开心地笑了。今天早上一进候机厅他就注意到了她。在绿色和杂色的人群里,她的大红色羽绒服十分醒目。脖子上是一条乳白色羊毛围巾。围巾衬托着的,是一张白皙秀丽的却又含着忧愁的脸。
鲁连军本来是从不主动与女人打交道的。他曾为此感到自豪。女人容易惹祸,这是他一向的看法。男子汉没有女人的柔情也能活,这是他这两年的看法。可今天不知怎么的,心里有些不对劲儿。特别是后来,他看见她一个人坐在长椅上,像个不敢乱走动的孩子。抬起眼来时,眼里满是孤寂。他就克制不住地走过去了。他想她也许需要帮助。
若云一边吃点心,一边看着舷窗外的云,又厚又白,好像有重量似的。那次她去北京,坐飞机从昆明起飞,就没有这么多的云。
“你很不简单。”她听见鲁连军说,“很少有女人冬天进去探亲的。你爱人一定会很高兴,很感激你……”
“不,我不是看爱人。”她忽然回过头来打断他的话,“我是去看……我的哥哥。”
“哦?那你一定很爱你的哥哥了?”
若云不置可否地笑笑,用纸巾擦干净自己的嘴角和手,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骗他。是问心有愧吗?丈夫若是知道她进来的目的,可能会有一种心情,但决不会有高兴和感激。她真希望鲁连军不要再问了。但不知怎么,鲁连军反倒来了情绪。
“他是干什么的?”
“连长。”
“哦,安老师去看安连长。”
“不,他不姓安。”若云脸微微有些红,抬头看了一眼鲁连军,马上就转过脸去。她不敢去对视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睛。
鲁连军没有再问。他忽然想起十多年前自己第一次见到妻子时,妻子也是这样的。一直到他起身告别,她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满脸通红。可是后来……怎么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呢?他轻轻地叹出一口气。
天渐渐亮了。若云从舷窗望出去,看见了红得耀眼的太阳,早上8点的太阳。机翼被映成了橘红色,像童话世界里的大鸟。
“真美。”若云喃喃地说。
“西藏就是这样,天总是晴晴朗朗的。白天太阳特别大,到处都是明晃晃的亮;晚上月亮又特别大,跟路灯似的。”
若云笑了,“从来没听说过把月亮形容成路灯的。”
鲁连军也笑了,“这是切身感受。每月到了农历十五那几天,夜里开会查哨就不用拿电筒。”
若云忽然说:“很辛苦吧,在西藏当兵?”
“没什么,习惯了。我们不在最边防,要好一些。哎,你,你哥哥在哪儿?”
“岗巴。”
“噢,我们是一个方向的。不过从我们那儿过去,还要走一天。那儿相当艰苦,这会儿已经下大雪了。你真不该冬天进来。是他同意的吗?”
“怎么啦?”
“这个季节,你进去,他出来,都很困难的。我估计他根本不能来接你。”
“可是我……不想再拖下去了。”
鲁连军看了若云一眼,不明白她说的“拖”是什么意思。只见她眼里的忧愁又重新浮上来。一个去看哥哥的女人眼神不该是这样的。
他不再问了。
两人陷入了沉默。
飞机在贡嘎机场降落。
天果然很晴朗,空气中没有一丝纤尘;四周光秃秃的群山异常清晰地映入若云的眼帘。她的心情一下明朗多了。
的确不出鲁连军所料,若云的“哥哥”没有来接她。
若云站在出口处,两只脚不停地跺着。零度以下的气温正渐渐地摄走她从内地带来的热气。那双小巧的毛皮鞋已丝毫不起作用。
“怎么搞的?真是的。”若云又焦急又有些不满地嘀咕着。
鲁连军说,“不要抱怨,这是西藏。别说他一个连长不能赶来接你,就是我老婆来了,也得自己想办法搭车。”
“可我是第一次来呀,人生地不熟的。”
“也许他根本没收到你的电报。”
“我一个星期前就发了。”
“我再跟你说一遍这是西藏。”鲁连军发觉自己口气有些生硬,又缓和下来说,“你知道他来接你要走多长的路吗?”
“不知道。”
“起码要坐三天的汽车,三天!比你从昆明到成都还要远,懂吗?而且路非常不好走,说堵就堵。”鲁连军不明白自己怎么一说到这个问题情绪就冲动,是不是因为当初娄子也曾这样抱怨他?“不要怨他。”他又说。
若云不再说话,只是怨尤地看了他一眼。她奇怪他为什么会那么护着“他”,他们素不相识。
走出出口,路边停着十几辆大大小小的车。若云看见那四个带孩子的家属,正往一辆客车上挤。一个年轻军人让在一边,时不时地帮她们一把。不知她们是去哪里。
“那是军区的交通。”鲁连军说,“要是没有车接,咱们也坐那个。到了军区再想办法”,忽然,鲁连军发现了自己团里的车。
司机迎上来说,他是前天送政委来军区开会的,政委叫他等两天,正好把他接回去。
鲁连军高兴地对若云说,“看,咱们运气还不错。可以直接回部队了。”
若云站在那儿,脸上依然是发愁的模样。鲁连军有些心软,很温和地对她说;“放心吧,在没和你哥哥联系上之前,我不会不管你的。”
二
汽车在腾起黄尘的土路上奔驰。
若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西藏是这样的。过去她只知道西藏苦。她是从他那一年比一年粗糙黝黑的脸庞上看出来的。可却不知道西藏是这样的冷硬、荒凉。起初她还有几分新鲜,但渐渐地,就被那连绵不断几乎毫无变化的光秃秃的山峦以及迎面扑来的寸草不生的沙砾地震慑住了。她觉得他们像是行走在没有生命的星球上。
她忽然想,他每次离开她后返回部队,就是走在这条路上吗?他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
鲁连军坐在驾驶员旁边,不时地扭过头来对她说:“你最好闭上眼睛睡一会儿,不然晚上会难受的。”
若云摇摇头说:“我不困。”
这是辆北京吉普。不知跑过多少路了。车门在颠簸中发出响声,车里一直弥漫着腾起的黄尘。若云抹了一把脸,白皙的手掌上就沾了一层黄黄的细末。渐渐地,她开始头晕了。心里也不好受起来,想吐。她把手按在胸上,轻声问:“还要开多久?”
鲁连军说,“这才开了三分之一的路,还有五六个小时呢。”
若云暗暗抽了口冷气。
“怎么,不舒服?”鲁连军回过头来。
若云摇摇头。可还没说什么,就抑制不住想吐了。鲁连军刚喊出“停一下车”,她就哇的一声吐在了车里。飞机上的饮料和点心,全都倒了出来。
车子刹住。鲁连军打开车门,把她扶下车。清冽的寒风扑面而来,使她觉得好受一些。前面不远处,有一条小河从路上横过。也许算不上河,浅浅的,没有波浪。若云踉跄着走过去,顾不得水冷,清洗了一下,又拍了拍额头。阳光下那水闪着碎银子一样的光。她真想喝两口,被鲁连军止住了。
“上车吧,得抓紧时间。”他说。
司机老兵已经清理掉了若云吐出的污秽。若云有气无力地笑笑说,“谢谢你了,真不好意思。”
司机老兵厚道地笑笑:“不要紧。头一次进来都这样。你还是吃点儿药吧。”
鲁连军已经找出了药,从司机那儿倒了杯热水一起递给若云。若云问也没问是什么药,一口吞了下去。她真不想再上车,可还是硬着头皮钻了进去。谁叫你自己要来?!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鲁连军让她坐好,又从后边拉出大衣盖在她的身上。“一会儿你会睡着的,一觉醒来就到了。”他安慰着她,并且就坐在了她的身旁。
若云觉得心里有了依靠,就闭上了眼睛。车子又继续跑起来,一直向西。不知过了多久,她睡着了,头歪倒在鲁连军的肩上。
他们是傍晚到的。
若云一进门就躺倒了。一路上她一直呕吐不止。翻越加措拉山口时,车子停下来方便,她一步也挪不动了。还是鲁连军和司机一起把她架到一个避风处,很狼狈。眼下躺倒在床上,她觉得身子仍像在车上一样上下颠簸着。脑子里更是混沌一片,她自己也不明白是醒着还是睡着。迷迷糊糊的,她听见鲁连军叫人开门,并让人送开水来。
等若云再醒来时,天已黑尽。
她觉得头痛欲裂,而且心脏好像要胀破胸膛似的。她喘着气,披上羽绒衣坐起来,渐渐地,她记起了一天来的经历。真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了。为什么要急着赶进西藏来?为什么不再等等?那么多年都过来了,再等几个月又有什么不可以?若云弄不明白自己。也许自己是想亲眼看看他生活的地方再下决心?现在好了,后悔也来不及了。
她起身下床,想倒水喝。刚走几步,就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她扶住墙,又呕吐起来。但这次吐出的,只是黄水。真没想到高原反应是这样的。她大口喘着气,心房咚咚地跳着。他从没对她说过这些,他也这样吗?自己那时候怎么没想到问问他呢?
若云觉得非常难受,由于难受又觉得非常非常孤单。她背靠着墙,喘着气,眼泪不争气地淌了下来。她忽然想,他如果这时候出现,她会不顾一切扑进他怀里的。
有人敲门。若云微弱地说了声“请进”。是鲁连军推门进来,挟着一股冷风。他拉开灯。
“还是很难受?”
“嗯。”若云点点头,泪水更止不住了。
他把她扶上床,给她倒了杯热水。
“想不想吃点儿东西?我那儿有方便面,还有蛋。”
若云摇摇头。她心里堵得难受得真想好好哭一场。
“你把你哥哥的部队代号和名字告诉我,我让通讯员去发封电报。”
若云沉默了一会儿,从枕边的小包里取出本子和笔,在上面写了一排字撕下,递给鲁连军。
鲁连军看了一眼,说:“如果还是联系不上,我找个车送你去。当然要等你身体恢复了。”
若云点点头。她真不知自己还有没有勇气走下去。她真想立刻离开这儿,离开西藏,回到昆明的家里去。可是,此刻昆明在她的感觉中就好像在另一个世界。想到这儿,泪水又流了下来。
“好了好了,不要哭了。”鲁连军劝慰道,“既然敢来,就应该勇敢到底。再说还有我呢。来,让我给你调整一下,弄舒服一点。”
鲁连军环顾了一下房间,自言自语说:可惜没有插头。他想了想,将窗下那张床的被子铺开当垫褥,然后又将门口的灯绳接长拉过来。
“睡过来。这张床白天能晒到太阳,暖和得多。我再去给你弄个热水袋。”
若云顺从地移了过去。
“这是哪儿?”她问。
鲁连军一下笑了:“现在才想到问这是哪儿?真是缺氧了。”
若云不好意思地笑笑:“人家相信你嘛!”
“这是我们团招待所,很简陋。不过你要下去了,连这个条件都没有。”
鲁连军去拿热水袋。一开门,就看见了皎洁的月光。一个半圆的月亮斜在天边。他回头对若云说:“你看月亮。”
若云掀开窗帘,她呆住了。真的,西藏的月亮是很亮呢,才半个,地下就白了。
鲁连军拿着热水袋回来时,若云仍在望着窗外发呆。月光下她的脸上仍有泪痕。这使鲁连军又想起了妻子。这月亮不知见过多少女人的泪了,他感慨地想。
若云接过热水袋,滚烫。她把它放进被窝里。双脚还是冰冷的呢。她抬起头来对鲁连军说:“我没事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鲁连军站着,问:“不害怕吧?”
“嗯……不怕。”
“西藏这地方虽然荒凉,一般还是安全的。这儿离团部也很近。”
若云点点头,又说:“你快回去吧。”
鲁连军望着若云苍白的脸和失去血色的嘴唇,有些不忍心走。想了想,又脱下自己身上的羊皮大衣盖在她身上。
“你会冷的。”若云说。
“我没事儿,习惯了。”
“你看你衣服上沾了好多毛。”若云伸手去给他掸掉。
“这叫羊毛出在羊身上。”
若云笑了。从下飞机以来,她还是第一次笑。鲁连军放心了一些,看着她给自己掸掉衣服上的毛,然后说:“我去了。明天早上见。”
若云听见房门暗锁吧嗒一声扣上的声音,就拉灭了电灯。她躺下去,抱紧热水袋,像个孩子似的蜷缩成一团。月光透过薄薄的窗帘洒了进来,在她的床前印下一个白色的格子。她真希望赶快睡着,进入那个没有西藏和昆明之分的梦乡。
在睡着之前她又想:如果他明天早上忽然出现在她的床前,她就原谅他。
三
走进鲁连军的房间,若云立刻感到很暖和。两间房子不大,陈设也很简单。外面这间摆了两张藤椅、一个茶几,里面那间就一张床、一张桌子。
“你这儿比招待所暖和。”若云说,算是和鲁连军打招呼。
鲁连军正在接电话,他朝若云点点头,示意她坐下。带若云进来的通讯员很快泡了一杯茶递给若云,就退出去了。
两天休息下来,若云已好多了。只是走路的时候,腿仍是发软,走快了就心跳。但只要头不那么痛了,若云心情就好一些。这两天她一直没见到鲁连军,竟觉得有些想他。照顾她的通讯员小战士说,副团长也反应厉害,睡在床上。她很惦记。眼下见到他,她放心多了。鲁连军穿一身军装,显得很精神。但细细看,神色仍有些疲惫。
鲁连军接完电话,笑吟吟地招呼若云到里屋坐。看得出他很高兴若云的到来。
“里屋白天能晒到太阳,更暖和些。”他边说边打开电视。已经在播新闻了。
“看看新闻。”
电视很不清晰,麻麻点点的。若云侧过头问:“你没事了吧?”
鲁连军说:“我没事儿。我每次进来都先睡两天。先当狗熊后当英雄。你呢?”
“我也好多了。”
“瞧你那天哭的,让我都产生了做父亲的责任感。”
若云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只手翻来覆去地在茶杯上暖着。鲁连军站起来到外屋,过了一会儿进来,若无其事地递给若云一个热水袋。若云接过来,也若无其事地没有吭声。热水袋很烫,她用围巾包了一层,搁在腿上。真暖和。
天气预报。
播报到成都和拉萨时,鲁连军转身对若云说:大前天晚上这时候,我女儿还坐在我腿上呢。她说:“爸爸,成都是多云,拉萨是晴天。你肯定能顺利到的。”
若云说:“想女儿了?”
鲁连军点点头,从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上。烟雾缭过他的眼睛,眼里有一种淡淡的忧愁。
“我每次走,她都非要爬起来送。早上飞机那么早,她也能醒来,抱着我的腿不放……我什么都受得了,就是受不了女儿的眼泪。”
鲁连军说到这儿,试图想笑一下。但没能够,就别过脸去。
“你为什么不转业回去?”若云问。
“也想过。可总下不了决心。我进来都十八年了。”鲁连军这次笑了一下,“也许没人相信,但我真的是喜欢西藏,喜欢这儿。我离不开战士。在身体还顶得住的时候,我不想走。说起来真没人相信。”
“我相信。”若云看着他说。
鲁连军看了她一眼,掉过目光去看电视。过了一会儿又微笑着说:“那些战士又怕我、又喜欢我。”
“你很厉害吗?”
“有时候。我脾气不好。在这个世界上,我只对三个人不发脾气:我女儿,我母亲和我老婆。”
不知怎么,若云觉得若有所失。似乎突然意识到了她和鲁连军之间的距离。他们毕竟只是陌路相逢。她不再说话,专心看电视。麻麻点点又时常跳跃的电视屏幕上,正在播放一个电视剧,无头无尾,不知所云。若云看不进,不由得发呆。他什么时候才来接她呢?他来了以后又该怎么谈呢?以前在家里想好的一切,来到这高原似乎都作废了。若云觉得她必须重新整理自己的思路。
若云忽然感觉到鲁连军在注视她,心里微微发热,她没有侧脸,盯着电视问:
“那天早上,那个女的,是你爱人?”
“嗯。你看见了?”
“你们感情不太好?”
鲁连军不语。
“对不起,我是觉得……你们有点儿冷淡。”
“没什么……我这次回去,本来是办离婚的。可孩子的事商量不好,又搁下了。”鲁连军口气很平淡。
“离婚,她提出来的?”
“不,是我。”
“怎么……会?”
鲁连军苦笑一下,“怎么不会?”
他不爱她,不爱那个女人。若云心里隐约有些高兴。但看到他苦涩的笑容,她又为他担忧。看得出他心里很孤寂。
“你不是……不对她发脾气的吗?”
“可她要对我发啊。”
若云立即想起了她和丈夫之间的情形。她觉得她有必要替那女人说点儿什么,虽然她不喜欢她。
“肯定是你长年不在家,她太辛苦了。一个人又累又孤单。心情不好。”
鲁连军看她一眼,不置可否地笑笑。
“你不知道一个女人过日子……”
“可她不是一个人。”鲁连军生硬地打断了若云的话,“不谈这个好不好?”
若云低下头,不再说话。不知怎么,心里竟有些委屈。鲁连军摁掉烟头,站起来,为她茶杯里添了些水。
“热水袋凉了没有?要不要我给你换一下水?”鲁连军又恢复了温和的口气,含着笑意问她。
若云摇摇头,说:“我想回去了。”
“好吧。”
鲁连军披上大衣,拿上电筒。
“我送你,顺便查查哨。”
一拉开门,寒气就扑面而来。若云围好围巾,跟在鲁连军后面。跨出门,就看见了挂在当空的月亮。欲满未满的一轮,亮得边缘发蓝。四周的山勾勒出了轮廓。树影和房屋都十分清晰。脚下的土路被照得发白。
“真的跟路灯一样呢。”若云抬头说。
“等到十五的时候就更亮了。”鲁连军抬头望望。
“真好。”
“可惜只是在天上。”
若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没有接话。寒冷凄清的夜里,使她有一种靠近他的渴望。但他们只是若即若离地并排走着。她真不想回到招待所的土房子里去。但已经走到门口了。
“早点儿休息吧,也许明天会有消息。”鲁连军看看天,又说,“如果明天你有精神,我带你去扎什伦布寺看看,那可是个有名的大寺庙。”
若云点点头。此次进藏,她一点儿也没想到游玩。但既然等着,不如去看看。
“会不会影响你的工作?”
“没关系。我们这儿规定是进来后休息一周再工作。我至少可以休息三天。再说明天正好是星期天。好了,你快进去吧,外面太冷。”
鲁连军走了。
若云一直呆呆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才开门进屋。她想,他的妻子怎么会不爱他呢?
四
扎什伦布寺在耀眼的阳光下金碧辉煌。若云虽然对藏传佛教毫无所知,仍被它的宏大气势所震慑,油然升起敬畏的心情。她不时地赞叹,问这问那。鲁连军背着手,很老练地给她引路,讲解一些知识、典故以及传说。
每当若云为那些神奇的传说睁大了眼睛或者惊叹时,鲁连军就那样含着笑意看她。虽然他戴着变色镜,若云仍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目光。
若云不再为来西藏后悔了。游人中内地人占了不少,还夹杂着一些外国游客。人家万里迢迢都专程赶来呢。
在每一个神殿里,若云都学着藏民的样子合掌祈祷,只是没有跪下。然后掏出钱来丢在佛像脚下。
“你为什么不丢?”若云开心地问鲁连军,“你不求神保佑?”
“我丢了好多次了,也求了好多次了。不灵。人家不保佑我。”鲁连军一边笑着说,一边还是掏出钱来,丢了进去。
“你保佑谁呢?”鲁连军问若云。若云正闭目合掌,嘴里念念有词。过了一会儿她睁开眼,灿然一笑说:“不告诉你。”
“不告诉我?你根本不专心,这会不灵的。”
“你怎么知道我不专心?”
“你要是专心,怎么会听见我问你?”
若云调皮地一笑:“那可就糟了,我正在求神保佑你呢。”
“真的吗?”
若云不答,一转身出殿堂。
鲁连军在后面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那儿祈祷了才灵。”
他们来到一个大经堂门口,边上围了不少人。若云伸头去看,见里面坐了一大圈喇嘛,正在闭目诵经。门口站了一位年长者。一个游客将钱放进他身边的木箱后,对他说了几句什么,就走进经堂。年长的喇嘛就高声地念起经来。他念一句,众喇嘛就跟着念一句,那个游客则颔首合掌,向他们致谢,然后穿过大殿,从另一道门走出。
若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鲁连军拉过她说:“快来许愿,让神灵保佑你。你告诉老喇嘛,你想保佑谁,他就会领着所有的喇嘛一起为你祈祷。”
“真的?!”若云觉得又新鲜又神秘,连忙说,“我保佑我爸爸妈妈健康,还保佑我此行平安顺利。”
鲁连军提醒说:“把你哥哥忘了?他在边防上,最需要保佑。”
若云一下怔住了,笑意顿失。她扭身离开门口。鲁连军追上来问:“怎么啦?”
若云用手绕着围巾上的流苏,好一会儿抬头,说:“在神面前不能说假话,是吗?”
鲁连军点点头。
若云又回到门口,很虔诚地往木箱里搁了一张十元的钱,然后对老喇嘛说:“我想求佛保佑我的爸爸妈妈”,她停下来,看了一眼鲁连军,“还有我的丈夫。”
老喇嘛颔首,然后高声领诵。若云虔诚地闭上了眼睛,双手合十,一直以这个样子,缓缓穿过众喇嘛的祈祷。她觉得老喇嘛为她念的这一段特别悠长,特别好听。
从大经堂出来,两人陷入了沉默。尤其是鲁连军,笑意从眼里消失了。他背着手,大步走在前面,若云小跑着跟上去。这让若云又想起了上飞机时的情景。
他们站在扎什伦布寺的最高层。阳光下,金顶光辉四射。一根几十米高的经柱直耸云霄。经柱上方的天空,薄薄的云成闪光状四射,非常奇特。若云再一次感到了这里的神秘和庄严。
她侧过脸,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鲁连军。鲁连军的两手扶在栏杆上,目光则停在那个巨大的晒佛台上。
若云低声说:“请原谅,我不是有意骗你。”
鲁连军不语,也不知是否听见。
“我这次进来,是想和他离婚的……所以,我怕……怕你反感。”
鲁连军低了一下头,换了个角度,又把目光停在晒佛台上。
“我跟他,一直很淡漠。我提出离婚,他就拖,该休假也不回家。已经两年多了。我等不及,就进来了。”若云停了一下,但她不再指望鲁连军有反应,就自顾自说下去,“我没想到西藏是这样的……也许是我对他体谅不够。他和你一样,不愿意转业。他父亲原先也在西藏当兵,后来死了,死在西藏。可我不愿和他一起来负这个重荷,我想过正常人那样的生活……我们都结婚四年多了,只在一起呆了三个月,没有孩子。我实在受不了了……”
静默了一会儿,鲁连军说:“你们之间的感情,我不好说什么。但有一点我想告诉你,你千万不要认为他不探家是拖延离婚。不,他不会拖,他一定是走不开。我也当过连长,在边防上。”
从车上跳下来时,若云不禁打了个寒战。胃又痛起来。她裹紧了羽绒衣,站在路边等鲁连军。鲁连军正和同车去的参谋长夫妻俩说话。说完之后,他回过头来,说了句“走吧”,就朝宿舍方向走去。
若云觉得很别扭,站着不动说:“我回招待所去了。”
鲁连军停下来,毫无表情地说:“招待所星期天只开两顿饭,你吃什么?”
若云说:“我什么也不吃,我不饿。”
鲁连军说:“那我做好了给你送来。”
若云无奈,只好跟在他后面。路上遇见一个打开水的老兵。鲁连军笑着说:“瞧我这运气,肚子饿就遇到火头军了。”
老兵说:“副团长您还没吃饭?”
鲁连军说:“给我们下点儿面吧。”
老兵连声说好的,折回身去食堂了。
回到房间,鲁连军即去翻抽屉。若云不请自坐,手按着胃部窝在那儿。
“是不是胃疼?”鲁连军没有回头。
“嗯。”
“看看,哪种对你合适。”鲁连军从抽屉里拿出三样胃药,递给若云。
若云说:“我不知道哪个合适。我以前很少胃疼。”
“这也是高原反应。”鲁连军挑出其中一种说,“那就吃它吧。这是进口的,我刚从家里带来。”
“你也有胃病?”
“我是老毛病了。在西藏当兵很容易得胃病。你那个……爱人,肯定胃也不好。”
鲁连军倒了杯水,将两粒粉红色的大圆药片儿递给若云:“赶快吃了。”
若云听见他提丈夫,很不自在。但又希望他就这个话题说点儿什么。从扎什伦布寺出来后,他一直无话,弄得若云心里很有些忐忑。但鲁连军却什么也不说了。
食堂的老兵把面送来了,热气腾腾的一小盆。若云想,也许吃点儿热东西胃里会好受一些。就接过一碗用筷子慢慢往嘴里送。
鲁连军自己也埋头吃着,无话。
这时,有人敲门,喊“报告”。鲁连军应了一声“进来”,一个上尉挟着一股冷气走进房间。
“副团长,有点儿情况。”他看了若云一眼,低声和迎上前去的鲁连军嘀咕起来,说罢就站在门边等着。若云断断续续听到“老兵”、“枪”之类的字眼儿。
鲁连军立即放下饭碗,一边戴军帽一边对若云说,“底下连队有点事儿,我得去一下。你吃完了,叫通讯员送你过去。”
若云看他从枕下抽出手枪掖在腰里,不禁忧心忡忡;“要不要紧?”
“不要紧。”鲁连军看也没看她,转身就和上尉一起走出门去。
已经十一点了。若云在招待所的房间里坐立不安。她几次跑到招待所值班室去挂电话,可几次都没人接。显然鲁连军还没回去。会不会出什么事?她听他说过,现在正是老兵退伍的时候,容易出事。她越想越害怕。
月亮升得老高了。清冽的月光如水一般盈在招待所清冷的小院里。若云顿了顿,折回身到屋里穿上大衣,又戴上围巾和口罩。她必须过去看看。她心里实在是不安。
刚踏上那条发白的土路,就看见对面走来一个人。高高的个子,是鲁连军。
若云停住脚,等他走近。
鲁连军在离她还有几步远的地方,也停住脚。若云取下口罩。
“是你?”鲁连军问,“你上哪儿去?”
“你说呢?”若云怨尤地答。
鲁连军笑笑:“我没事的。我顺便在卫生员那儿要了点儿颠茄,给你拿来。胃还疼吗?”
若云听到他问,才感觉到胃依然在疼。刚才着急,已经忘了。她低声说,“还疼。”
“我后来想起你可能是胃痉挛。喝颠茄最管用。”
“你真的没事儿?”
“没事儿。警通排几个老兵喝了点儿酒,情绪有点儿激动。我去的时候,已经平息了。”
他们折回到招待所,走到若云房间门口,鲁连军站住了。他把手里的小瓶子递给若云。
“我不进去了。你吃了药,早点儿休息吧。”
若云望着他。
“你……还生我气吗?”
“哪有那么多气。”鲁连军笑笑,“快进去睡吧。”
说完,鲁连军就转身走了。风衣又在身后微微掀起。
五
这是若云来到招待所的第六天。
晚饭后,鲁连军来到招待所。
若云正在院子里逗一个老兵的孩子,见他进来,将手里的糖塞给孩子,就起身迎上去。
两人进了屋。鲁连军一直没说话,若云忍不住问:“有事?”
鲁连军从口袋里掏出一份电报,递过去。
若云急忙打开看。半晌,慢慢在床沿上坐下,鲁连军拉过椅子,坐在她对面,点上烟。
“知道他是什么病吗?”他问。
“不知道。他以前身体挺好。”若云眼睛盯着电报,“既然送到拉萨去住院,肯定不会轻,而且快一个月了。”
“明天团里正好有车去拉萨,还是个丰田。我已经和他们说好了。”鲁连军口气很平淡,像在布置工作。
若云点点头。
两人不再说话。
鲁连军忽然看到一滴水滴在电报纸上。若云哭了。他只好劝慰说:“别太难过。说不定你到拉萨时,他已经出院了。你们正好可以一起回家去。”
若云的眼泪反而更多了,从一滴一滴变成一行一行。鲁连军站起来,扯下毛巾递给她,笑笑说:“还说离婚,这么心疼他。”
若云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我是为他哭?”
鲁连军愣了一下,不接话了,又坐下来吸烟。
“我得走了。”刚点上烟,他就说出这句话。
“再坐一会儿。”若云抬起泪眼,看着他。
他站了站,又重新坐下。
隔了片刻,若云擦了眼泪,站起来,从包里取出一双毛袜又从被子里拿出热水袋,一起递给鲁连军。
“这两天在招待所没事儿,我给你织了双袜子。本来想织件毛衣,来不及了。以后如果有机会……”
鲁连军接过来,一起放在床上,平淡地说:
“热水袋你留着,路上还用得着。另外,把这些药带上。”他从口袋里拿出个牛皮纸信封,递给若云。里面有一板“乐得胃”、一小瓶丹参片,还有一小包安定。
若云接过药,忽然用毛巾捂住脸,呜咽声从毛巾里断断续续传出来。
“别哭了好不好?”鲁连军吸着烟,眼睛看着地下。过了一会儿,又缓和了语气说,“别哭了。来,我试试你织的袜子,说不定织小了呢。”
若云抬起头来。
鲁连军掐了烟,脱下毛皮鞋,将袜子一只只穿上,又伸进鞋里,站起来。
“嗯,正合适。嗯,暖和多了。谢谢你。”他把手伸给若云。
若云想,他们该握别了。
两只手握在一起,许久没有松开。起初若云想抽出来,感觉到鲁连军握得很紧。她抬起眼,鲁连军正看着她。目光里惯常的笑容已变得凄清而又无奈。若云心里很酸楚。所以当鲁连军要松开时,她又紧紧握住了他。
两人就这么握着手,站在那儿,互相注视着。越来越多的东西从目光里流露出来,流入彼此的心中。若云觉得心里有一种强烈的渴望。忽然鲁连军抽回自己的手,转过身去。
“不,不。我该走了。”
若云定在那儿没动。
鲁连军回过头来看着她:“我该走了。”
好一会儿,若云说:“我送你。”
多大的月亮呵!
天上一丝云也没有,只有这黄澄澄圆满满的一轮月亮。月光无遮无拦地洒下来,洒在两张沉默的脸上。
在团部和招待所之间的土路上,两人来来回回地走着,却没有话。
这一次,是往招待所走。
走到招待所小院门口,鲁连军站住说:“我不进去了。”
若云说:“让我再送送你。”
鲁连军拦住她:“不。已经很晚了,明天你还要上路。”
若云默默看着他。
“再问你一句话行吗?”
“问吧。”
“你是什么时候……”若云忽然转过脸去,不再说了,脸颊微微有些泛红。
鲁连军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在机场,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你呢?”
若云转过脸来,望着他。
“不知道。可能是你说月亮像路灯的时候吧。”
两人一起抬起头来,看着月亮。
鲁连军忽然一笑。
“其实月亮就是月亮。”
被他们久久注视的月亮因为没有云的衬托而凝固在夜空,冷冷地孤寂地照耀着他们。
若云听见自己心里在说:会不会天天都有大月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