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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梯在往下降,降落的极慢,每下降一寸都很艰难。有那么一阵子,电梯似乎停留在半空中----不上也不下,乔大红在电梯的金属墙壁上看到自己的脸,没有一点血色,衣服的颜色也是血色褪尽之后的那种灰白,有一点淡淡的浅红,但被电梯的莹光灯一照却是发灰的颜色,看上去跟粉红一点关系都没有。有一回乔大红穿着这件只有窄窄肩带的短裙与于海波在一起,两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于海波忽然调过头来看她,看了又看,然后叹一口气说:

    “唉,我还是不能相信,你就是我的了。”

    为了这句话,乔大红喜欢上了这条裙子,跟他约会经常穿重样的衣服。

    电梯终于到达底层,电梯门打开那一刹那,乔大红看到他就站在电梯门口,这使她略感意外,以前他一直都是呆在车里等她,这一回却堵在门口。她不顾一切地扑进他怀里,他的长胳膊把她抱着紧紧的,这一刹那乔大红觉得女人该有的她全都有了。

    汽车发动起来,平稳而匀速地向前滑行。不知为什么,乔大红听不到一点声音,路边的建筑物被灯光照得通体透亮,一座座玻璃宫殿从眼前掠过,乔大红感觉到城市的街道宛若巨大海底世界一样奇异美丽,她想起她的过去:地下室、文雯、不真实的脸,她想,她曾撒下弥天大谎,她编识了谎言,她欺骗了全天下所有人。

    她想她要走出谎言,她要找到那个真实的自己。

    从车窗里往外看,街上的行人就像行走在海底的鱼,女人们穿着玻璃做的衣服,走在变幻莫测的光线里,像植物一样随风摇曳。

    在摇曳的人影中,她仿佛看过过去的那个“自己”已离她而去,她现在要面对的是真实的现实,和现实中真实的男人(这个实真的男人此时此刻就坐在她身边)。

    于海波上车后一言不发,似乎是注意力都集中在专心开车上,他不说话,乔大红也不说,两人就这么闷着。汽车照直往前车,路边的高大建筑物渐渐稀少了一些,楼房也变成了较为平常的民居式住宅楼,灯光暗淡,有的窗口有灯,有的窗口黑洞洞的,不知是房子的主人不在家,还是早早地关灯睡了。路边的行人渐渐变成了黑色扁平的影子,街道安静下来。

    汽车在路的尽头拐了一个弯,一直朝北开,路面并不宽阔,但却是笔直的,路的两旁长满了一种瘦长笔直一直向上蹿的白杨树,树的高度足有六层楼那样高,车灯一照好像两道陡峭的高墙,墙砌在路的两侧,路成了一道幽深无比的遂道,遂道的尽头等待着他们的不知是什么。

    一个带有石狮子的院落,正张开大嘴吞没着他们和他们的汽车,这大概就是路的尽头等待着他们的结果,乔大红想。他把车停在路边,带着她轻轻走近一幢房子,房子是用铁门锁着的,在打开铁门的时候那种“哗啦啦”的声音显得十分剌耳,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乔大红耳边一直回荡着那种声响。

    路边坐着几个纳凉的老人,他们在马路牙子上坐成一排,他们一直用一种刨根问底的眼光打量着他俩,目光齐刷刷的好像用剪刀剪过一样。

    于海波把铁门拉开一道缝,让乔大红先进去,他自己再一侧身进去。进去之后他还极为心细地把铁门再按原样拉上,从外面看好像这屋里根本没有人。乔大红看着他做这一切,感觉到他是一个很有心计、很会保护自己的人,这种男人会在仕途上很好地发展下去。乔大红知道路边上坐着的那些人还在朝着边张望,他们看到一男一女进了一幢房子,他们一定在议论着什么。

    关上的门切断了路边纳凉人的目光。那幢房子很大,一间连着一间,显得空旷而萧索,虽然房子是新的,房子里的家俱也是清一色带有明显清漆味道的新东西,沙发上的透明塑料纸都还没来得及剥下来,可是这房子不知怎么还是给人以在废墟上刚刚建起来的感觉,那种陈腐的味道久久不能散去,乔大红可以断定,这里曾经是一片废墟,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上面零零星星堆着些腐烂恶臭的垃圾,无论在上面覆盖怎样坚硬水泥,那种阴郁的气息都会从水泥的缝隙里滋长出来,四处弥漫。

    她问这是什么地方,他说是一个安全的地方。

    窗外有人说笑的声音,屋里却静得出奇。

    他俩面对面坐着,头顶上那盏日光灯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于海波忽然开口问乔大红:

    “你到底是谁?”

    “你想知道我的过去?”

    “想知道,可是......又害怕知道。”

    乔大红抿了一下嘴,然后把手伸过去让他握着,像这样握了很久,他一直在捏她,捏得非常用劲儿,她都有些疼了,就说:

    “你干什么?”

    “我要抓住那个真实的你。”

    这时候,他用力拉了她一下,然后探过身去吻她,又是那样不管不管的吻,被他吸吮得疼极了,整个儿人都要被他吸了去,血液,骨骼,头发,统统没有了,变成烟、变成气、变成液体,被他吸进他的肺里,变成他的一部分,顺着他的血流遍他的全身。他已经变得不顾一切了,就是想要她,不顾一切就想得到她。他把手伸进她的衣服,急切地在里摸索行进着。

    乔大红瞪大眼睛看他,好像这事与她无关似的,这一看倒又把于海波看毛了,手停留在原地不敢再动,又不好把它抽出来,这时他听到乔大红对他说:“去把灯关了吧。”

    这话很关键,于海波这才想起关灯这件事。

    窗外响起了隐隐的雷声。大雨将至,院内纳凉的人们早已躲得无影无踪。黑夜里的云层越压越低,在那天夜里,所有躺在床上的人都感觉到了不同程度的胸闷。气压已经到了低得不能再低的程度,呼吸变得短促而又湍急,她站在他对面,听到了他心脏怦怦狂跳的声音,竟比雷声还大。

    他走过来,用手摸她的腿和腰,这个动作他反复做了两次,像是要检正这个女人存在的真实性----她总是给人以不真实的感觉,也许是她的过去在她身上投下的阴影太重了。

    他把她抱起来平放在一张桌子上,那张办公桌上铺着沁凉的玻璃台板,她的头发像泼出去的淡墨,印在那块玻璃上,印出许多好看的花纹。

    他们在黑暗中做爱,乔大红从未体验过在坚硬的玻璃上与人做爱的感觉,那样浸入骨髓的剌痛与冰凉,那样一次次冲撞般地深入她的身体深处,像铁锚与海水的碰撞,猛烈,突兀,壮怀激烈。大地在起伏震荡,身后的天空裂开一道巨大缝隙,大地把它的手指插进去,剧烈地抖动着,闪电把它夹住,然后,闪电消失了,天空合二为一,看不出有裂开过的痕迹。

    雷来了,雷声很响,震得乔大红身子低下的玻璃台板发出咯啦啦的声响,她担心玻璃会被他们弄碎,四分五裂,她甚至看见玻璃后面血,看见自己背后印着的血色花纹,像树叶的脉络,像掌心的纹路,那块托着她的玻璃渐渐升到半空中,没有任何依托地停在空中,乔大红觉得自己像显微镜下的一具标本,四周都是冰冷透明的玻璃,她就躺在这样的玻璃平面上扭动、挣扎、喘息,玻璃嵌进肉里,痛苦而深刻地嵌进去。

    屋子变成了墨黑色的海面上的一条船,摇晃得厉害,四周什么也看不见。他们继续做爱,非常疯狂,什么也不管,什么都不顾。乔大红忽然发现这个不断入侵自己身体的男人他始终是站着跟自己做爱的,踞高临下,从高处俯看着自己。站在高处的他被放得极大,前俯后仰,晃动不定。旁边那间办公室的灯透过两个房间之间一扇长方形的门斜倾过来,半明半暗,把这间屋子弄得光是光、影是影,于海波的脸和还有他的裸体都被这种奇特的光线劈成两半,他始终是站着的,黑白分明地站着,双眼微眯,没有什么表情,有时候下巴微微扬起,硕大的喉节如岩石般地突起,也是黑白分明地站立着,站立在他身体的高处。他的影子如波浪般起伏不定,忽东忽西,摇摆如风中的芦苇。

    乔大红侧过脸可以看见地面上映着变幻莫测的人影,影子忽分忽合,一忽儿一个人影裂变成两个或者四个,就像魔术中出现的幻觉那样。一忽儿四个人影又重合成一个,这也是魔术。这一晚,乔大红看见了无数奇异景象,天空是倒置的,她看不到他的脸,做爱的感觉是那样强烈。这一夜,他似乎就要这样没完没了地做下去了,这一夜没有完结。

    第二天早上,大约是到五点多钟的时候,他们才结束战斗整理好衣服从那幢房子里出来,两个人都不敢再看对方的脸。门口的街道上有个戴白口罩的清洁工正手拿一把大扫帚,一下一下地在灰白色的水泥路面上划拉着,好像很不情愿的样子,乔大红张大嘴打着哈欠,站在一旁看于海波掏出钥匙来锁那道一动起来就“哗啦哗啦”发出巨大动静的铁门。

    “走吧。”锁上门,于海波同乔大红一样也是哈欠连天的,连眼泪都快打出来了。于海波对乔大红说:“我带你去吃点东西,然后送你回家。”

    乔大红问他:“你直接回单位吧?”

    “嗯,”于海波又打了一个哈欠说,“我上午还要开会。”

    他们到一家餐厅二楼吃早点的时候,外面才渐渐开始热闹起来,有一些骑车上班的人稳稳地骑在车上,看来天天如此,每天都是这个点出发,在某个固定时间到达单位,如果不出什么意外,这种人会一直干到退休,从小伙子干成一个老人,一辈子就这么交待了。

    他们在餐厅里坐了一会儿,渐渐适应了,这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了。餐厅里极为清静,乔大红从没这么早在外面吃过东西,感觉非常新鲜。透过窗纱可以看见外面的人生,他们无非是一些灰色的骑车人,面目和神态酷似,连骑车的姿势都有种说不出的相像。

    这时候,她听到有人在她耳边轻声地问:

    “你到底是谁?”

    “一个女鬼。你还喜欢我吗?”

    于海波说:“就是女鬼,我也喜欢。”

    于海波很想再吻她一下,可餐厅里的人渐渐多起来了,他左右看看只好做罢。俩人在餐厅门口分手,连“再见”都还没来得及说,仅是一眨眼的功夫,乔大红就被一辆救火车般高速开来的出租车给带走了。

    于海波站在原地没动,他一直在发愣,以他的年纪和阅历应该是没什么能把他弄成这样了,可这会儿你要是能看到这个仪表堂堂的男人,你一定会以为他刚刚遭到抢劫,脸色灰白,一双眼睛茫然得仿佛已被挖去了瞳仁,空洞无物。他浑身上下胡乱地摸索着,摸了半天才想起他要找的东西是什么:车钥匙还有他随身带的小包,手心是空的,心里更空,在返回餐厅二楼去取刚才丢在桌上的东西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头重脚轻,走上楼梯他又看到乔大红的影子,就走过去问她:

    “你怎么还没走?我还以为你走了呢。”

    女人回过身来,是个面目老丑的陌生女人。

    “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于海波在刚才他们坐过的那张桌子上趴了一会儿,起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满脸是泪。昨天夜里发生的事像梦幻一般残留在他脑海里,现在他手心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他怀疑那些事是否真的发生过,还是由于他爱那个女人爱得太深,以至于出现幻觉。他坐在那里胡思乱想了一阵,有一个年轻母亲抱着她的小男孩坐在对面吃早点,那小男孩把果酱涂得满脸都是,那位母亲大概是因为还要赶着去上班,所以对小孩子这种行为很不耐烦,非常生气地对他说了一些恐吓的话。小孩子做并不把他妈的话当真,在他妈到柜台去要餐巾纸的时候,小男孩就用一双乌溜溜的好像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睃他,于海波也对那孩子呶呶嘴,做了几个怪样,并把自己手边干净的餐巾纸递给他让他擦干净手脸。那位怒气冲冲的母亲回来后,见儿子在很乖地擦手,便侧过脸来对于海波轻声说道:“谢谢啊。”然后拉起那孩子急匆匆地走了。于海波看着餐厅里渐渐多起来的人,忽然意识到自己该恢复角色了,于是他直起身子,收拾好桌上的东西,一步一个台阶走下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