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39章 出山 一

    梵琅瑟一身真丝睡袍,歪在富丽堂皇的巨型欧式沙发里。鼻息里满是青草油呛鼻的气味,丹寇一扬挥掉揉在太阳穴的手:“阿厝,你看看他,为了这个女人简直要六亲不认了!不对,是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被唤作“阿厝”的是个富态的中年女子,梵琅瑟的贴身婢女,梵祈烨的乳母,亦是精卫和密索伦郭索伦这对孪生兄妹的生身母亲,在“云外山”绝对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她一贯地表情温和,语气平淡:“小姐不要生气,依我看少主一向很有分寸,继任家主这些年他什么风浪没经历过,还能为了一个女人乱了阵脚?今天不也只是虚惊一场吗?”

    梵琅瑟把梳着光滑髻子的头摇地如拨浪鼓,孔雀尾翼造型的金色耳坠叮当作响:“不是,阿厝,你没看见他那时候的眼神……像极了祈渊当年,当年离开的时候……”说到记忆里叫人痛不欲生的片段,本以为早就干涸的紫色眼睛还是蒙上了一层水雾。她到现在还是确信,如若她没有在千钧一发之际,让阮澜唤来南歌,梵祈烨绝对会义无反顾地跃向无底深渊

    在那之前,她与自己的儿子在“紫檀神殿”的密事堂起了争执,梵祈烨出生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执。而争执的主题,居然是一个与他相识不过数月,而她仅仅见过两面的女人。就算这个女人身负异秉,就算她怀了梵氏的后裔,那也只能说明她受阿帝耶眷顾,能得梵氏的荫蔽。所以梵琅瑟的结论是:孩子出世必须留在梵家,而这女人那样的出身背景,连到“云外山”做个洒扫的婢女都不够资格,理应哪里来哪里去,许她个荣华富贵放回到红尘俗世,最为妥当。

    梵祈烨的回应是一声意味不明的笑:“母亲,当年你就偷偷把我留在了梵氏,现在还要我的孩子也成为单亲宝宝?”他语气轻松,几乎带着几分揶揄,可是梵琅瑟的脸,已经唰地白成了一张纸,声音也像在风中战悸的纸页:“祈烨!你别忘了自己身上的责任,我们这样的家族,与世俗的人群有多么不同,根本不可能奢望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家庭幸福合家欢!”

    “母亲,正好相反,我从来不敢忘记身上的责任,这些年在东南亚、欧美、非洲创下的基业,还有俄罗斯的产业,都是为了转型求生,找到与时代匹配的发展方向。母亲,我们这样的家族,已经到了生死攸关的转折点,如果再靠那些怪力乱神维持神秘,自命清高,很快就会被历史的潮水淹没,成为世代流传的笑话。”

    “……所以你才不惜动用影卫精锐介入坤杉的计划,把梵氏暴露在世人猜疑嫉妒的眼光之下,才居尊降贵去名不见经传的龙鳞山区找个女人演一场‘灰姑娘’的大戏?”

    梵祈烨的眉头,因为母亲深深的不理解,拧成痛心的线条:“且不提道义的标准,历史的趋势,坤杉的野心注定会让他走向毁灭,我也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母亲,你不是也看到了吗,这之后咱们纽约的那几支股票飙升了多少,中国政府给了我们多少优惠政策,梵氏的声威是受到了质疑,还是在与日俱增?至于南南,她与梵氏的纠葛,只怕母亲比我更清楚,梵氏欠她的,真是一世荣华就能还清吗?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我只知道她是我命中注定的另一半,该给她的我一样都不会少!”

    “好!”梵琅瑟的眼里几乎喷出了紫色的火焰:“你要与这种女人相守,除非你让出家主之位,离开梵氏,江山美人,你自己选。”

    梵祈烨脸上却没有现出她想象中的震惊表情,他紫眸淡定,嘴角扯出一抹模糊不清的笑:“好,我同意。”

    同意?同意什么?同意放弃那个女人,还是……

    “我同意放弃家主之位,离开梵氏。”

    “你……”梵琅瑟气结已极,指着梵祈烨说不出话来。自己半生心血都投注到这个独子身上,而今换来的,竟是他轻松就出口的一声“放弃”!

    他收敛了表情,凝眸看着母亲眼中的怒意:“您或许不知,我的灵力,已经消失殆尽了。”

    “什么!?”

    “是真的,在肯尼亚时就发生过类似走火入魔的征兆,之后灵力几次震荡,紧要关头是南南救了我。”

    梵琅瑟用了好半天,才粗略消化了他的话:“……所以,你才想要报恩?”

    梵祈烨无力失笑:“我和她之间,没法跟您解释,不过认定的人,我是不会改变的。”

    “不可能!”梵琅瑟微带颤抖地厉声打断:“如果真是这样,你更需要一位地位崇高的少主夫人。”梵氏的灵力或许并没什么实际功用,但对于神圣的门阀来说,就是冠冕上的辉环,是不容亵渎的神之禀赋。失去这一层神秘的保护,那就只能按照世间的规则,走强强联合的道路。

    梵祈烨几乎觉得自己的母亲不可理喻了,从小到大,他印象中的母亲雷厉风行、果断自持,却从未像今日这样,独断专行。

    梵琅瑟凌着紫眸,生冷地道:“你要是敢迈出梵氏家门,以后就别唤我母亲!”

    梵祈烨心底深深吐出一口气,用一种“不认识”的眼光审度着母亲线条有几分狰狞的脸,蓦然转身离去,毫无留恋的步子一脚一脚踩在梵琅瑟的心尖,让她几乎喘不上气来。

    之后发生的一切让梵琅瑟第一次体会到了如临深渊的恐惧,在郁垒匆匆赶来报告少主又跨上了那辆玄色“斩影”时,她才意识到自己把儿子逼到了怎样的境地。梵祈烨上一次发动这辆“斩影”,是梵琅瑟被叛臣出卖遭遇俘虏,命悬一线,他冲进枪林弹雨救出母亲,凶悍无比,杀红了眼的十九岁少年,似一头铜铁铸就的地狱猛兽,其实自己早丢了半条命。

    或许,她真的有些过分?毕竟当时因为牵扯到范祈渊,自己就有些失控,说了些过激的话,本想要把儿子从魔障中惊醒,长痛不如短痛。而今最痛的还是自己,这太阳穴还在呼呼地叫嚣,连阿厝的按摩也拯救不了。

    阿厝把盛着毛巾和按摩器具的托盘交给婢女,掀起有些松弛的眼帘,看着面前这个在多舛的命途里愈战愈勇的传奇女主,心中生出的只有怜惜,当年在嫁给范祈渊之前,她也曾是个敢爱敢恨奋不顾身的女孩,怪只怪命运加诸于她的过多不公,把一颗水晶玲珑心生生锻造成了刀枪不入的精钢铁石,再也容不下爱与柔情。

    “小姐,你听我一言,孩子们长大了,逼急了反而适得其反。”

    “阿厝你什么意思!”梵琅瑟烦躁地从沙发上跳起来:“连你也来指责我,难道我做错了吗?”

    “……”

    阿厝无语的凝视终于让梵琅瑟颓然地扶住了额头,其实除了阿厝,也没有谁敢对自己说这样的话,“连你也来指责我”,本身已经是很心虚的指责。

    “据我所知,少主现在已经出‘云外山’了。”

    “什么?!”

    ……

    南歌几乎是趴在前面驾驶座的靠背上,从后视镜偷看梵祈烨的脸,啧啧,这妖真是全方位无死角的好看,特别是那低垂的眼睑上密而长的睫毛,两片玫瑰花一样柔润的唇,唇线似勾未勾,惑人采撷。沉醉正酣,两只修长的手指拈过来一张手帕纸,前座传来如大提琴般低沉的男声:“亲爱的,快擦擦。”南歌大梦初醒,才发现脸颊压着的靠背皮垫上,一滩可疑的水泽,似乎是……口水。

    正不知道这张老脸往哪儿搁,一声揶揄的笑飘进耳膜,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朝前面伸出一双魔抓扼住那只偷笑的妖:“看了女圣斗士的真容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哦?”梵祈烨从后视镜瞥她一眼,一挑眉道:“据我所知,除了死还有另一条路,就是以身相许。”

    南歌惊了:“哇塞,你们缅甸还看《圣斗士星矢》?”

    “本人喜欢宫崎骏和大友克洋,奈何那时候暗恋的女生喜欢又老又土的《圣斗士星矢》,只好也乖乖看完了全套。”梵祈烨语气透出些许无奈,眼神里不经意流露的一瞬甜蜜,好巧不巧撞入她的视线。

    “你暗恋的女生?”南歌颇不是滋味,但也佯做平静地问:“一定很漂亮吧?”初恋永远是最美的,哪怕时光再无情汹涌,也总是给初恋的记忆留出最温柔的涟漪。

    “……嗯,是非常漂亮。”梵祈烨简短的回答,和兀自陷入的沉默,让南歌唇角的弧度慢慢拉直。

    “她一头卷发,喜欢扎成高高的马尾,清汤挂面的身材,总是挤在学校门口的小摊上挑选有雅典娜的贴画,然后跟摊主砍价砍得天昏地暗……”

    咦?南歌瞬时睁圆了杏眸:“你,你……”

    “你,你什么?你以为你家门口那一整套的手绘本是谁送的?”他没好气地道。

    黄迟安华,她当时毫不犹豫地断定是黄迟安华搞的鬼。但是因为其中有好多插页是笔触新鲜的铅笔彩绘原稿,把她喜欢的雅典娜画得美轮美奂,手法简直惊为天人,然后又有些拿不准,怀疑是苏阳,可苏阳虽然油画水平一流,却压根不齿日本漫画,更不会花时间去捣鼓什么彩绘雅典娜,后来她还是兴冲冲地去找黄迟安华致谢,他当时的表情明显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最终却没有否认,估计还是那点小心思作祟,而今终于真相大白,真正的“田螺姑娘”正是前面委屈得嘴巴都快撅起来的这位,啧啧,想想堂堂梵氏少主,也搞这种情窦初开蠢萌蠢萌的小浪漫,也是……

    醉了。

    甜得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