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林东侧,是一片荒草岭,地势高低起伏,荒草萋萋,明明外界正值盛夏,古界小洞天中也是处处草木葱茏,可偏偏此处却有凉风阵阵,四季如秋,好像感受阴煞侵蚀一般,实际上却是这座古界小洞天中难得一见的“洞天福地”。
或该言说,小福地。
所以才有八方来风的情况。
其实这片荒草岭,本应是个芳草萋萋的地方,而非如今所见,荒草萋萋,根本缘由具体为何,云泽不知,却想也是与那头凶悍驳兽有着极大的关联。
异兽之流,常以“吞气”作为修行之法。
因而这片荒草岭虽是难得一见的小福地,可灵气却是格外稀薄,应该大部分都已经进了那头凶悍驳兽的肚子,也就进而导致这片本应芳草萋萋的低矮山岭,变成了如今这般荒草萋萋的模样。
云泽盘腿坐在其中一座山岭的上方,一只手按住酒坛,目光望向不远处的月涌大江流。
大水奔腾,浩浩荡荡,一路蜿蜒而去,尽逐东流。
沿水而去,可至“山门”。
却如舆图所示,水中有着一条异兽蛟蛇,天生两头,一左一右,可以驾驭水火,修为境界堪称这座古界小洞天中所有异兽之魁首,平日里最好游巡领地,以岸上虎豹为食,所以尽管这条蛟蛇往往都在十分靠近“山门”的下游,却若能够远远躲开,就还是尽量不要靠近,否则只凭云泽与那南山君,哪怕算上鸦儿与那凶悍驳兽,也未必足够这条异兽蛟蛇一口吞的。
八面来风于此,尽涌高天。
云泽发丝飞扬,眼见天色微凉,想来那头凶悍驳兽也已经恢复许多,再有片刻,天色大亮之际,就该再次启程。
云泽拎起手中酒坛,原本还想喝上一口,忽然眼神微动,便将酒封重新盖了起来,收入气府,以免浪费,随后站起身形,目光眺望方圆十里,肉眼所及之处,唯有身后那片古林不能一览无余。
南山君原本正与文小娘小声说话,准确来说,应该是文小娘背诵圣贤文章,南山君安静倾听,忽然见到云泽起身,文小娘当即话音一顿,小心翼翼躲在南山君的耳朵后面,只从后方发丝之间偷偷摸摸露出半个脑袋,小心翼翼看向一身杀机逐渐外溢的云泽,小脸雪白,眼神惊恐。
南山君轻叹一声,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揉了揉文小娘的头发,旋即目光转向云泽,疑惑问道
“何事?”
云泽不声不响,将怀中那只寻灵蜂取了出来。
一路走过,几乎每隔一段时间,云泽总要抬手按一按胸膛,当然不是什么奇怪的癖好,而是需要重新勾勒那座方才学来不久的灵纹阵法。如今寻灵蜂脱离其中,嗡鸣之声自然再无半点儿遮掩,声音虽然不大,却也能够听出起落有别,忽然停下片刻,又再次扇动翅膀。
南山君面露意外之色,却也很快严肃下来,仔细分辨。
统共一十三次声音起落。
南山君眉关紧蹙。
“是瑶光弟子?多少范围?”
云泽轻轻摇头。
“十里之内,至少一十三人。”
南山君当即恍然,随后左顾右盼了片刻,最终同样望向西边那座茂密古林,迟疑道
“鸦儿姑娘还在里面。”
话音方落,古林深处就陡然腾起一片乌光冲天。
云泽与南山君神情微变,立刻飞身而去,重新闯入古林之中,不过短短片刻,便就赶到乌光腾起之处,正在那座古林天井所在之处,鸦儿姑娘披风展开,如同展翼,身形于半空之中陡然冲杀而下,手中一把通体乌黑的飞剑,赫然斩出大片乌光剑气,所过之处,风卷残云,方才出手两次,下方拢共能有将近二十人,便立刻人头滚滚,血光冲天。
鸦儿姑娘身形落于人群之中,剑身一卷,剑气喷薄。
乌光涌动,席卷开来。
可谓横尸遍野。
云泽面露意外之色,放缓脚步,走上前来,将地上四处乱滚的人头一个个看过,并没有熟识的面孔,想来也就只是瑶光之中一些不太能够上得了台面的寻常弟子罢了。
鸦儿姑娘已经收剑入鞘,忽然脚尖一点,再一条,便勾起一块染血的令牌,被云泽伸手接住,低头看去,才知玉牌虽然通体雪白,却又并非北中学府给的界字牌,而是当中刻画“瑶光”二字,其上灵光微微闪烁片刻,忽然传来一道女子嗓音。
“鸦儿姑娘,你我双方井水不犯河水,又是何必如此?”
云泽眉头微微扬起,将玉牌翻转,果真见到一座千里传音阵刻画在这玉牌背后,除此之外,另有一座用以确定距离位置的灵纹阵法,只可惜却是子母阵,也便是说,玉牌另一边的赵飞璇,可以通过阵法得知云泽手中这块令牌的所在之处,可云泽却是无法通过手中这块令牌,得知赵飞璇如今的位置。
也便稍作沉默,就径开口道
“将你脖子洗干净了,等我去摘你的项上头颅。”
言罢,便不再废话,手掌微微发力,就将那块玉牌捏得四分五裂,任其散落在地。
而后抬头看向那头凶悍驳兽,早已吃饱喝足,正站在那座石丘之上,张大嘴巴作仰天长啸状,实际上却是正在吞噬灵气,并且相较于之间见面,这头凶悍驳兽身上的诸多伤痕,已经恢复大半,只剩一些伤势较深的,恢复艰难。
鸦儿姑娘忽然言道
“半个时辰。”
云泽皱了皱眉头,原本正要点头答应下来,忽然眉关紧蹙,低头看向自己方才捏碎了那只玉牌的手掌,随后扭头看向鸦儿姑娘脚边的尸体,并且找见什么不同寻常之处,却也依然不肯放心。
“你们谁知道深巷酒?”
鸦儿姑娘与南山君一同看来,面露疑惑之色。
眼见于此,云泽面露无奈之色,只得吃下了这个闷亏,却也知晓此事怪不到鸦儿姑娘的身上,便索性不再多说,转身在附近的古林之中,找了一根因为过分粗壮,就顶出地面的树根盘腿坐下,双手揣袖,低头沉思。
赵飞璇是个相当聪明的,并且消息灵通,肯定知晓只凭这些寻常修士根本无法起到留人之用,也就更不可能会将斩杀云泽的希望放在他们身上,可明知如此,却又偏偏分道而行,目的如何,其实已经不言而喻。
既是棋子用以寻人,又是陷阱用以害人。
所以方才那块瑶光玉牌,必然已经喂过深巷酒,当然不止是云泽,就连鸦儿姑娘也会因为有过触碰就已沾染些许,包括之前负责持拿玉牌的瑶光弟子,同样如此。
但有子母阵在,想要混淆视听,难如登天。
南山君忽然问道
“深巷酒,是追踪之法需要用到的东西?类似于千里香那种?”
云泽抬头看他一眼,微微点头。
眼见于此,同样正在看向这边的鸦儿姑娘,当即眼神一沉,随即目光转向方才手握瑶光玉牌的瑶光弟子,眸吐杀机,腰后三尺剑陡然间出鞘寸许,剑气纵横,绽放乌光,径直将那无头尸体削成齑粉,半点儿不留。
黑剑入鞘,鸦儿姑娘走上前来,面露无奈之色。
“抱歉,我不知道这件事。”
云泽抬头看了眼天上,此间虽然是在古林之中,上有茂密枝叶可以掩盖下方,可不远处的那座“天井”,却是没有半点儿遮挡,便只得以手掩唇,压低了声音开口道
“看在那份舆图的份儿上”
云泽话音一滞,旋即放下手掌,轻轻摇头。
“算了,事已至此,再说什么都已无可挽回。更何况就算你不将那玉牌给我,一旦被我发现,也难免是要伸手去拿。”
闻言如此,鸦儿姑娘的脸色方才恢复些许。
至于云泽没有说出来的那句话,究竟是“互不相欠”,还是“不再计较”,鸦儿姑娘就已经抛之脑后,一方面是云泽毕竟重新咽了回去,虽然斤斤计较对于一个女人而言实在正常,但这位鸦族麟女,却也不想因此被人看低;另一方面,则是两人之间方才建立起来的关系,或该说是鸦族与云温书之间久未修缮的关系,方才终于有了些许起色,实在不好因为这点小事就宣告破裂。
毕竟鸦族已经决意站在瑶光、姚家以及火氏妖城的对立面上。
既有当年瑶光布下围杀云温书之局时,以乌瑶夫人作为诱饵的关系,也有山上人经常说的虎父无犬子的关系。
所以鸦儿姑娘很适时宜地沉默下来,当然不是就此置身事外,只是安静考虑应该如何应对接下来的许多麻烦。
已经死在云泽手中的围杀之人,数量不少,但却对于瑶光三家的整体布局而言,九牛一毛,毕竟钟婉游只是仓促暗查了几日,就已发现不下百余收了好处,意图参与围杀之局的学员,倘若时间足够,这个数量就肯定还要与日俱增,甚至说是这座古界小洞天中,统共千余学员,其中半数都已或多或少有了归附瑶光三家的意思,云泽也不会产生过多怀疑。
姚家、火氏,皆为屹立不倒的庞然大物之一。
瑶光虽倒,却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并且哪怕已经出了许多丑闻,但想要依附于瑶光这条百足之虫得其庇护的,也依然不在少数。
云泽愁眉不展,眼见天色已经大亮,那头凶悍驳兽也已不再维持之前那般仰天长啸的模样,格外乖巧下了石丘,来到鸦儿姑娘身旁,头颅低垂,任其抚摸,就越发觉得苦涩难受。
有人顺心如意,有人世事坎坷。
云泽深深一叹,重新取出方才那坛还没喝完的烈酒,小口小口喝了起来。
南山君与肩上那只文小娘嘀咕许久,忽然转身回去之前的地方,低着头一阵寻找,不多时便脸色一喜,弯腰拾起满地尸骨之间的一枚玉牌碎片,再走两步,又捡一块,直到那些还能找见的碎片全都拿在手中,南山君方才重新回到两人身旁,开口笑道
“既然已经到了如此局面,那也就没有什么其他更好的法子了,混淆视听,分道扬镳。”
一边说着,南山君一边伸出空余的那只手,拾起一块玉牌碎片晃了晃。
“如此一来,在下身上就同样已经沾染深巷酒,所以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在下会往北走,就百里左右吧,走出约莫百里之后,在下才会继续再往‘山门’而去,至于鸦儿姑娘与云兄,就留下一位继续东行,另一位却是需要南行百里,再往‘山门’而去。如此一来,虽然不能真正破解也或躲过瑶光三家布下的围杀之局,可终归是能拖延些时间,如今距离考核结束,也已经只剩一旬,而若咱们三个全都尽力赶路,时间就还会更短一些,当然在下还是建议只有一人尽力赶路,另一人只需正常赶路即可,却最后一人,一定要稍慢些许,只需保证能够顺利通过考核即可。倘若运气足够好,或许云兄便可安然无恙离开此间古界小洞天,可若运气不好”
南山君轻轻摇头,没再继续说下去。
倘若运气不好,自然怎么不好都有可能,也就没有必要继续详说。
随后,南山君扭头看向鸦儿姑娘。
“鸦儿姑娘如今已经顺利将这驳兽收为坐骑,赶路自然极为方便,当然不需要太快,稍快即可,在下其次,云兄最后,此乃故布迷阵之法。只是如此一来,鸦儿姑娘就要身陷险境之中,毕竟赶路的速度越快,就越是容易吸引瑶光三家布下的围杀之局,尽管瑶光三家会在鸦儿姑娘身上浪费时间的可能不大,却也难保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当然这也是因在下主要考虑云兄的安危,所以才会这般建议,并非定要如此,只是这般布局的可行性最高罢了,但若多方考虑,瑶光三家所布围杀之局的统领之人,应该就是瑶光欲仙子赵飞璇,此人心机城府之深,不输任何一人,未必不能看破在下所行之计,一旦如此,再要这般布局,云兄所处境地,就反而变得无比凶险。”
南山君随手丢掉手中玉牌碎片,拍了拍双手,抖掉碎渣。
“所以具体应该如何行事,在下与文小娘,也是有些拿捏不定。”
闻言如此,云泽与那鸦儿姑娘,一同看向南山君肩上那只小小精魅,面露意外之色。
后者缩了缩脖子,藏在南山君耳朵后面,倒是不太惧怕那位鸦儿姑娘,只是小心翼翼望着云泽,许久方才勉强扯起嘴角,可怜巴巴地地笑了一笑。
云泽直接起身,吓得那只文小娘立刻将头埋在南山君的发丝之间,战战兢兢,瑟瑟发抖。
云泽没去理会,收起酒坛。
“世事无绝对,方才我也正在考虑这种方法的可行性如何,既然南兄已经率先提出,那就只能如此了。至于谁先谁后的问题”
云泽话音微微一顿,扭脸看向鸦儿姑娘。
后者轻轻点头。
“我没意见。”
云泽立刻拍板决定。
“那就这样。”
言罢,云泽便径直转身,走向古林深处,意思已经显而易见,要往南走。
鸦儿姑娘并不答话,翻身骑上那头凶悍驳兽,一只手抓住脖颈鬃毛,双腿一夹,手掌一扯,那高头大马一般的凶悍驳兽,便立刻扬起前爪,拧过身形,直奔北方而去。
南山君愕然,看了看已经消失在密林深处的云泽,又扭头看向四爪飞踏,一纵之间便就越过那座石丘的凶悍驳兽与其背上那位鸦儿姑娘,讪讪挠了挠鼻间,倒也没有多想这手中藏有此间古界小洞天舆图的两人,是否各自选了一条相对而言更加安稳的路,而将最是坎坷崎岖的路留给了他,只忍不住轻轻叹道
“云兄与鸦儿姑娘,都是果决之辈,反倒是我,有些优柔寡断了。”
南山君依然站在原地,学着云泽的模样双手揣袖,然后皱起眉头,有些别扭,所以迟疑了片刻之后,最终还是大袖一甩,将双手背于身后。
“优柔寡断之辈,便是学了人家的模样,也是风流不起来呀!”
山门以东,断云崖。
与那金刚寺的遗址残骸一般,这座深不见底的断云崖,同样也是被人以通天手段挪至此间,在此之前,断云崖便以深不见底而闻名,如今挪至刺出,当然也就更加凶险,乃是某位世家圣人以通天手段,将其底部完全凿空,也便一旦有人坠入其中,下场就绝对不是摔得粉身碎骨,而是径直落入虚空乱流之中。
所以断云崖下方,总有常年不止的刮骨罡风上涌天穹,将那连接深渊断崖两岸的几条粗大铁锁,吹得铿锵作响,左右摇晃,碰撞之间更有火花四溅。
尚且境界地位的学员,哪怕不曾坠入其中,想要安然通过铁锁横桥,也是殊为不易。
罡风呼啸,剑影纵横。
砰的一声闷响之后,铁索横桥哗啦啦一阵作响。
手持镇狱中间的项威,一只手抓住铁锁锁链,身体悬空,险些就要坠下无底之处,随后手臂发力,身形翻转上来,一脚踹在那头三眼猿猴的胸膛上,将其从这铁索横桥之上踹飞出去,再无借力之处,这与项威已经缠斗许久的异兽猿猴,自然也就再无半点儿生还的可能,一边嘶吼挣扎,一边远去下方,还未消失不见,就已经被那倒涌上来的罡风吹得“骨肉分离”。
项威稳稳当当踩在锁链上,脸色略显苍白,嘴角也带一抹血迹。
镇狱入鞘之后,便继续向前行走。
铁索横桥另一边的悬崖岸上,一头异兽瞿如,其状如鸭,白首,三足,人面,屈膝卧于高树枝杈上,忽然起身,早已恭候多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