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阳上街去呀?”
“嗯, 红霞姐姐,今日我轮休。”
被唤做红霞姐姐的外院二等丫鬟其实已经生过娃娃,思阳一句姐姐叫的她喜笑颜开。
她塞过来五个铜板:“顺路我家那野小子捎些糖回来, 你拿看着买就成。”
思阳接过来答应了,就这样一路上又有人几个人来搭话, 等到从西角门出了明王府, 她怀里已经揣了许多铜板碎银子了。
因为思阳生的瘦小,模样儿瞧着老实听话, 见谁都乖乖巧巧先打招呼, 又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氏,对各处熟悉,知道一样的钱在何处能花得更值, 是以一段日子下来, 府里丫鬟们婆子都挺喜欢她,常托她帮忙出去买些小物件儿。
她扎着两个丫鬟髻,晒着冬天的太阳晃晃悠悠在路上慢慢走,十分无聊的模样,走过四五条街道之后, 悠闲地晃进了一家费记喜糖铺子。
糖铺的费掌柜的见她来了, 立刻将她引入后堂:“主子叫你不管有没有事要报,都去见他,马车在后院。”
“我正有事情要去报。”思阳把怀里的铜板和碎银子全掏出来, “赶紧给我准备二斤糖果,一双虎头鞋, 两块绣海棠花的帕子,一盒润面脂,四团棉线, 线要两黑两白,再来几根套被大针,一个痒痒挠儿,两匹桃红袄面儿。”
费掌柜吃惊:“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买这么多小零碎做甚?”
思阳起身去后院了:“差事需要。”
费掌柜:“……”
思阳进了太子府,隔着屏风跪下,把上元夜小公爷送礼物,明郡主没有收,与昨日明郡主当面拒绝小公爷的事情一并报给了谢萧舟。
昨日兰珮莹拒绝求亲的时候,思阳并不在花厅,因为安逸得到消息的时候,桑景泽已经走了。
但是架不住安逸好奇,一直缠着兰珮莹追问当时的情景,兰珮莹没法子,大略替安逸回忆了一遍,当时伺候的几个丫鬟你一句我一句地补充,最后跟身临其境也差不多了。
思阳记忆力超群,全都暗暗记在心里,现在逐字逐句地复述给谢萧舟听。
谢萧舟在桑家一直有内线,他早已知道昨日上午桑景泽去了明王府,下午白太太便登门拜访说了一堆场面话,替明王府拒绝了桑家的求亲。
谢萧舟只是不知道兰珮莹拒绝的缘由,明明桑景泽看上去是个不错的人选。
如今他知道了细节,又是愤怒,又是喜悦。
愤怒地是他花了十万两银子,教桑景泽哄阿莹高兴,这个混人不仅没哄好,还把阿莹气着了。
喜悦地是阿莹暂时可以不用嫁人,这对他而言,无论如何是一件好事。
尤其是当他知道阿莹根本没有喜欢过桑景泽,她心里从来没有过别人,谢萧舟禁不住欣喜若狂。
他从屏风后面绕出来,深邃的眸子闪着光:“郡主果然没有半分伤心吗?”
思阳趴在地上,不敢抬头:“郡主从始至终平静至极。”
谢萧舟负手而立,胸臆豁然开朗。
他转身去抽屉里取出一枚只有核桃大的赤金令牌:“从今日起,升你做赤金卫,郡主若有需要,你可以调动孤手下所有人手。以后郡主的事,事无巨细,孤都要知道。”
思阳一个激灵,赤金卫是太子暗卫中的最高等级,见此赤金令牌如见殿下亲临。
她双手接过令牌,深深地伏下身去:“属下遵令。”
谢萧舟冷冽凤眸扫过:“还有旁的事么?”
思阳想了想,又把年前跟着安逸去葛府的事,兰珮莹怀疑兰月娘并未生病,只是被葛良俊软禁起来,昨日伪造了一张借条,想藉此逼葛良俊让兰月娘现身的事情说了。
谢萧舟眸中闪过一丝冷色:“为什么才来报。”
思阳一惊:“属下以为这是不重要的事,殿下只是让属下监视郡主,故而属下不敢轻举妄动。”
谢萧舟沉下脸,口气中隐着怒意:“孤不是让你监视她,孤是让你保护她,她想做的事便是孤想做的事。”
思阳后背的冷汗汹涌而出:“属下愚钝,现在明白了。”
谢萧舟嗓音低沉,带着毋庸置疑的力度:“尽快弄清是怎么回事,替她处理好。”
“遵命!”
思阳擦擦冷汗坐马车回了糖铺子。
费掌柜把铺子里伙计派的东一个西一个,好容易才配齐了思阳要的东西,见她进来,顿时一肚子牢骚:“你这差事办的也太费腿了。”
“谁让你姓费呢。”思阳把赤金令牌掏出来,在手中抛了一下。
费掌柜大惊:“这是……”
思阳拿给他看:“这是赤金令,主子说,郡主若有需要,我可以调动暗卫所所有人手。”
费掌柜不由肃然起敬:“我早知你不是池中物,果然小小年纪便是赤金卫了。”
“别拍马屁了。”思阳把赤金令收好,拎起费掌柜为她准备的大包袱掂了掂,“你去查一查工部员外郎葛良俊家的事,尤其是他那个姓皮的姨娘是怎么回事,查到了就派人给我信号。”
古话说,正月里头都是年,思阳回去的当天晚上,王府后门外,不知谁家淘气孩子,放了几只钻天猴儿炮仗,噼里啪啦地巨响。
夜里,思阳沿着墙壁的黑影,悄悄找到那处后门,隔着门,外头的人低声告诉她,去柳条胡同人市找武牙婆。
其实以思阳的武功飞出明王府院墙轻而易举,可是兰珮莹常年随祖母驻守边防,为人极其谨慎,王府副管家麻英发更是武举人出身,有勇有谋。
明王府不仅有府兵整夜巡逻,还设置了四处高高的角楼瞭望,她飞出去倒是很容易,想再飞进来,可就难了。
第二天一早,思阳伺候安逸梳洗的时候,装作灵光一闪的样子,对安逸道:“表姑娘还记得那日葛家嘴碎吐苦水的婆子么,奴婢突然想到个法子能查清楚葛家的事?”
安逸蘸了青盐刷牙,歪着头问:“什么法子?”
“咱们可以去找人牙子,问葛家有没有犯错被卖出去的仆人,再请人牙子帮忙去找一下这些人。但凡被卖了的奴仆,通常都对原来的主家心怀怨恨,加上他反正被卖了,更加无所顾忌,只要给银子,什么话都敢说。”
“对啊!”安逸听得两眼放光,她是个急性子,胡乱漱口擦了几把脸,立刻就要去,思阳自告奋勇带路,说她从小在市井间长大,这些事儿最熟了。
思阳带着安逸去了柳条胡同人市,找到武牙婆,二话不说先给了一锭银子,武牙婆见安逸出身这么阔绰,笑得见牙不见眼:“不就是葛家的事么,老婆子我都知道。”
她拍着胸脯打包票:“葛家的使唤佣人都是老婆子卖过去的,他家提脚卖了的犯事儿的仆人,也都是经老婆子的手卖出去的,他家的事,我最清楚不过。”
安逸十分意外,居然二十年前,桑家的皮妈妈和葛家的皮姨娘当初居然都是经由武牙婆的手卖出去的,这次真是找对了人。
皮家姐妹也是好人家出身,举人家的小姐,可惜举人爹不务正业,跟人赌钱喝酒打架闹出人命。
皮举人怕被革除功名,只得赔钱,就把姐妹俩卖了。他要脸,怕人说闲话,所以从县里带到京城来卖闺女。
武牙婆见当年的皮妈妈身子骨儿壮实,是个好使唤丫鬟的苗子,把她卖去了国公府。
皮姨娘相貌美艳些,武牙婆不敢乱卖,万一卖去哪家后宅以后,这丫头做出狐媚惑主的事,这家的主母打上门来,以后她这生意就不好做了。
后来葛良俊因为妻子兰大奶奶怀孕,来买丫鬟伺候妻子,一来眼睛就直勾勾地往皮姨娘胸脯上瞅。
武牙婆心想葛家只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卖去了也不妨事,就把皮姨娘卖给了葛良俊。
果然,皮姨娘到了府上没多久,就跟葛良俊滚在了一处,兰大奶奶知道后气得早产了。
武牙婆说,当时去接生的稳婆是她老姐妹,据说当时兰大奶奶的情况凶险万分,差点一尸两命,葛家上下全都叫稳婆“保小不保大”,数兰大奶奶身边伺候的丫鬟叫的最凶。
稳婆见那丫鬟涂脂抹粉的狐媚样子,心里腻歪得慌,她是个有良心的,不忍兰大奶奶花样年华就没了,硬是阳奉阴违保了兰大奶奶。
最后兰大奶奶生下个男胎,可落地就是没气儿的,幸亏大奶奶是习武之人家里的闺女,身体底子好,才留下一条命,只是伤了根本,以后再也不能生了。
熟料那丫鬟一听兰大奶奶没死成,当时气得就晕了过去,稳婆都通些医术,给那丫鬟一把脉,竟是怀孕了。
葛良俊当天便做主将这丫鬟抬了姨娘,便是皮姨娘,只是葛家宅院太小,一妻一妾住不开。
兰大奶奶当时父母双亡,爹娘生前住的院子自然也成了她的陪嫁,兰家这个院子比葛家大,但是葛良俊一向到老丈人死在那院子里,就觉得膈应。
还是皮姨娘出了主意,把两处小院子都卖了,买一个大的。她是举人家的小姐,能读诗会写字,葛良俊对她言听计从。
葛父葛母葛良俊连着怀着孕的皮姨娘,一起做低伏小地去求还在坐月子的兰大奶奶,信誓旦旦说了各种保证,兰大奶奶新婚不久,对夫君正是情浓之时,便心软签了字据。
既是葛家新买的大宅院,房契自然是葛良俊的名字,偷梁换柱后,兰大奶奶的陪嫁宅子,成了葛家的。
皮姨娘生了个闺女,自然要买奴婢家丁伺候着,家里添人进口,吃的用的都是兰大奶奶的陪嫁银子,渐渐有些吃紧。
她瞄准了兰大奶奶的陪嫁铺子,便又撺掇葛良俊故技重施,去找兰大奶奶,说做买卖挣不到钱,还是庄子好,庄稼收上来,卖不掉,家里人也能吃,平日里还能去城外散散心,不如把铺子卖了,去买个庄子。
皮姨娘算盘打得精,若是买了庄子肯定要在葛良俊名下,移花接木,就又到自己手上了。
她没料到铺子的管事伙计们都是兰家的人,听说要卖铺子,立刻要给安南侯写信。
老侯爷远在南疆,哪里想得到葛良俊的这番腌臜心思,他怕兰月娘生活拮据,大手一挥重新给了她三个铺子的契书,每个铺子占股份四成,按年给她钱。
当时葛良俊还是从八品京官,一年俸禄只有五十两,他没娶兰月娘,没当官之前,全家守着个小冥器铺子,一年也挣不到二十两。
皮姨娘一个乡下穷酸举人的闺女,更加没见过钱。
两人一听可以旱涝保收每年拿九千两,眼睛都直了,生怕老侯爷反悔,麻溜地去官府过了字据。
武牙婆忿忿不平道:“就这么着,靠着兰姑奶奶的陪嫁,葛家过上了呼奴唤婢的富贵日子。
日子久了葛家便忘了本,那皮姨娘日日挂在嘴上一句话是,我懒得跟她计较,她一个瘸腿亲兵的闺女,我爹可是正经举人。
又把她爹从河间乡下县城,接到京城来住,丝毫不介意,她那举人爹当年把她卖到我这里当丫鬟的事。”
武牙婆拿出一包药渣儿给思阳:“这是去年经我手卖出去的,一个葛家犯了错儿的丫头悄悄带出来的,她说兰大奶奶已经糊涂好几年了,每天都吃这个药,她也不知道是什么药。”
武牙婆其实真实身份是太子府的眼线,但她说得这些事都并非杜撰,葛家这些事落在她手上,纯属巧合。
费掌柜得了差事寻到她,谁知道正问对了人。
安逸听完了这些事,气得捂着胸口直翻白眼,吓得思阳连忙去掐她人中,怕她气死了。
安逸一口接着一口吐长气:“我没事,我说我现在能徒手撕碎一百个渣男加姨娘,你信吗?”
思阳:“……信。”
安逸冲回明王府,兰珮莹正坐在堂前,跟郑妈妈和紫苏巧梅大丫鬟一起,挑选府里下人春衣的料子。
安逸连喝水都顾不上,把查到的来龙去脉一股脑儿全说完了。
听完这些事,兰珮莹身边的几个丫鬟直接开骂了。
“我呸,一家子畜生不如!”
“狗男女,敢叫咱家姑奶奶受这等委屈。”
郑妈妈气得捂着胸口喘,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哎呦娘嘞,可气死我了。”
思阳拿出药渣:“说是姑奶奶糊涂好几年了,每天都吃这个药,要不让董郎中看看这是什么药?”
紫苏跑去叫董郎中了。
巧梅瞪大眼睛:“莫非这药有问题,竟然有这种让人糊涂的药?”
郑妈妈叹气:“后宅里,什么腌臜事没有。”
董郎中很快来了,正好刘茂典也在药房,便跟着来了。
董郎中仔细检查了药渣:“这药长期用,大约是会糊涂的,但古方上没有记载,我也没有实践过,不敢妄言。”
刘茂典问:“这药可能杀人?”
董郎中摇摇头:“不能,这就是个寻常安神凝气的方子,或许用的日子久些,难免让人浑浑噩噩,只是单凭这药定不了人的罪。”
安逸气愤:“不说这个药的事了,我们去京兆尹衙门告姓葛的宠妾灭妻。”
刘茂典是混过官场的,沉吟了一下:“告应是能告赢,但如果除了宠妾灭妻外没有别的罪状,这种无伤大雅的小事,顶多礼部出面申斥几句,再严重点,官降一级也就过去了。”
安逸挥着拳头:“这是小事?这能是小事!”
“在大老爷们看来,妇人间的事,可不这就是小事么。”郑妈妈很无奈,“便是告赢了,姑奶奶还是葛家的媳妇,说不定过几个月就从重病变成病逝了。”
紫苏心眼多些:“他还夺妻私产,谋夺姑奶奶的陪嫁铺子。”
郑妈妈:“他是有这打算,这不是还没开始做。”
思阳也想到了,耷拉着眉毛:“就连之前卖房子的事,也是姑奶奶自个儿愿意了的,真是有高人指点啊。”
一直没开口的兰珮莹怒极反笑:“姑爷的手可真干净。”
安逸瞪着眼睛想了半天:“那我们和离!”
紫苏和巧梅一起附和:“对对对,和离,大不了去官府断亲,抬嫁妆!”
郑妈妈道:“和离这种事,只在戏文里见过,真正离成的见几个,况且,大周律法规定了,无论和离还是断亲,必须夫妻双方自己提。咱们本来推断姑奶奶被葛家关起来了,所以造了个假借条,想逼着葛家放人出来,姑奶奶有咱们撑腰,就可以自行提和离。没想到姑奶奶如今已经糊涂了,这个情形她定然是没法提和离了,除非葛良俊主动写放妻书,否则这婚离不成。再说郡主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跑去替出嫁几十年的姑奶奶提和离,传出去人家该怎么说郡主。”
董郎中叹气不已:“这种家务事啊,清官难断。”
安逸感到很憋屈,她不懂大周的律法,一时间无计可施:“行吧,嫁妆咱们不要了,只要把可怜的姑奶奶救出来就行了。”
思阳小声道:“奴婢有个想法,葛姑爷在工部任职,工部是个肥差,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盯着葛家,好好查一查他,只要让能拿住他一个把柄,咱们就能跟他谈条件。”
刘茂典点点头,赞许地看了思阳一眼:“目前来看,也只能如此了,就怕他是个清官。”
“一个从五品的俸禄能有多少银子。”安逸想了想葛家富丽堂皇的花厅和皮姨娘那日的衣裳首饰,笃定道,“就冲他那位姨娘的吃穿用戴,他绝不可能是个清官。”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半天,沉默了许久的兰珮莹才道:“你们先下去,我有话要跟刘叔单独说。”
屋内只剩下兰珮莹和刘茂典了。
兰珮莹轻声问:“进京的三位王爷,番邦特使们,和各地进京的官员快要离京了吧?”
刘茂典不知她是何意:“如今已经出了十五,应该就在这几日。”
“这年就快过完了,贵人们要离京,外头谋生的人要进来,京城里总是这么闹闹嚷嚷的,最近尤其乱。”
刘茂典看着兰珮莹,一时拿不准她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兰珮莹神情严肃地看着刘茂典:“葛良俊的把柄,三日之内要给我个准话。”
刘茂典正色道:“我一定尽力。”
兰珮莹神色平静:“如果三日之后没查到什么的话,就不用查了。”
刘茂典一愣:“郡主的意思……”
兰珮莹的嗓音略微有些低沉,接下来的话却说的十分从容淡定:“葛姑爷没有把柄,姑奶奶不能和离,那就不必强求了。其实做个寡妇也不错,葛姑爷出殡,娘家人自然要去奔丧,到时候多去些人,把姑奶奶接回来。”
刘茂典闻言吃了一惊,看过去时,小姑娘雪白双手交叉在身前,脊背笔直地站着,那原本柔软慵懒的眼神中凭空多了些许冷傲决绝。
世人看不清,刘茂典却明白,兰家纵然只剩兰珮莹一个小姑娘还是明白人,也绝不会是任人欺负的小野猫,这样一只在南疆纵横数十年的猛虎,不过是时势弄人,只得在京城暂时蛰伏而已。
他知她并不是开玩笑,立刻慎重地点头:“我明白了,我去安排。”
兰珮莹走了,刘茂典看着小主人瘦削轻薄的背影,一时沈默不语,若是老侯爷还在世,或是王爷夫妇还在世,这般年纪的小姑娘,每日的心事应是衣裳首饰胭脂水粉吧,总之不会面对这些糟心的事。
自从来到京城之后,刘茂典总觉得,小主人身上多出了一些超出年龄的淡然和冷静。
他不禁心生悲凉,对一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而言,这份沉稳大气,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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