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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最后直到天都快黑了,池程才被前来寻人的青阳和正阳找到,饥肠辘辘地被领到了松鹤院。

    毕竟有长辈在,不能一直等着他这个小辈,所以大家都一早就用完晚膳各回各家了。

    池程一进门,还没来得及开口,秦老夫人看到他脸上那块乌青,一下子就心疼得不行了,一个劲儿“心肝儿肉”的喊,还让他赶紧过去,就在池程稍微犹豫了一下的空档,背后突然传来一股推力,把他推到了秦老夫人面前,接着就被老太太搂在了怀里。

    在老太太紧得令人窒息的怀抱里,池程抽空奋力朝后看了一眼,心想千万别让小爷知道是哪个臭不要脸的暗算他,不然有他好看的!

    但转过头,只看到了秦见微端坐在椅中,姿态优雅地捧着一杯乳酪轻啜的动作,和唇角微勾,面上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心里有什么想法都顿时偃旗息鼓。

    秦老夫人一边心疼地瞧着池程脸上的伤,一边还不忘吩咐下人把饭菜端上来,完事儿又拉着他的手,嘴里不停地说:“你这孩子,不就是跟别人打架了吗?就这点儿小事还值当你在园子里躲起来?阿奶又不会骂你什么,你这孩子,真是让阿奶心疼坏了……”

    老太太一顿话砸下来,给池程听的一愣一愣的。

    什么?他因为打架了所以觉得自己犯错了,想不开去躲在园子里了?

    还没等他琢磨明白,秦老夫人又温和地问他:“都这个时辰了,六郎一定饿坏了吧?”

    池程下意识就点了点头。

    毕竟他是真饿了。

    秦老夫人见状又心疼起来,正好下人们也把饭菜给端了上来,忙催促池程上桌吃饭,还不停地给他夹菜,什么炙羊肉,什么羊汤,什么香酥鸡,简直全是荤菜,什么补身子就给他夹什么,没一会儿,他面前的饭碗就堆成了一座小山。

    池程回想了下平日里秦岭的做派,然后口不对心地推辞了一番,“阿奶,我还是想吃点儿素菜……”

    秦老夫人理都不理他这话,又伸手替他舀了一碗鸡汤放在边儿上,只说了一个字:“吃。”

    老人家一片心意,总不能浪费吧?池程也不纠结了,心满意足地开始吃了起来,丝毫没发现他一边吃,老太太还在一边夹,小山的高度半点儿都没下去。

    ……

    直到他都吃得撑住了,小山,还是那么高,那么屹立不动。

    池程不由得目光呆滞地看向秦老夫人,只看到老太太慈爱的笑容。

    他又将视线转向另一边坐着的秦见微,只见她还在姿态优雅地捧着刚才那杯乳酪,专心致志地看着杯里,仿佛里面是什么美味珍馐,稀世珍宝,无论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让她移开目光,就这一个姿势,就能维持到天长地久。

    池程,堂堂书院小霸王,终于感受到了一种叫做你阿奶觉得你饿的绝望。

    ……

    那头弟弟正在感受绝望,池府中,丝毫不知情的哥哥还在打算备课。

    凌云院。

    池脩刚沐浴过,换了一身月白广袖衫,披散着尚未干透的头发,赤脚踩着木屐便去了书房,他还需备好明天要讲的课。

    虽说那些内容早已熟烂于心,但他行事一向如此,力求尽善尽美,凡事都习惯有所准备。

    外头的雨已经停了,潮湿的泥土味道飘散在空气中,沁人心脾。

    书房里没有人伺候,安静得只能听到窗外芭蕉叶被风吹动的声音。

    池脩缓步走到书架旁,伸手正欲取书,而他那只修长又骨节分明的手,却不自觉地抚上旁边一个带锁的黄梨木盒,他微微停顿了片刻,眸中有一瞬恍惚闪过。

    回过神来,池脩若无其事地拿出原本要取的那本书,转身走向书案,不再瞧那木盒一眼,提笔蘸墨,专心备课,一行行字逐渐落在纸上,笔墨横姿,于字间藏锋芒。

    ……

    待他备完课,已是半个时辰过去了,池脩回房时,里头已经有人候着了。

    正是奉他之令留在家中办事的下属之一——戚捌。

    池脩也没要旁人服侍,自己打了水净手,一心二用地听戚捌汇报事情。

    戚捌一开口,声音中便带着清晰可辨的激动,虽然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看不太出来,他急急开口说道:“郎君,属下方才从阮先生那过来,先生说您让他译的那本书,新译出来的一篇里,写明了所需的材料,但未写明分量配比,具体的还需实验,这是先生给您的材料单子。”

    “郎君,我们就快成了!”

    他这般激动,池脩反而只是笑了笑,放下方才擦了手的巾子,伸手接过单子,垂眸看了半晌,才缓声道:“不急,还早,这东西,光知道所需材料还成不了事,比例才是最重要的。”

    经他这么一说,戚捌激动的心情才稍稍平静了些,不好意思地咳了几声,道:“是属下太沉不住气了。”

    “无妨。”池脩并不甚在意。

    研究了这么久的东西终于有了进展,他们激动也是应当的。

    说完这件事,戚捌便开始汇报起其他事,说了一会儿,正好说到秦岭:“四郎今日早上在宅子里到处逛了一遍,属下看着,他好像也没什么目标,就是乱逛。”

    池脩闻言,挑了挑眉,问他:“逛到阮先生那里去了?”

    “那倒没有。”戚捌说。

    池脩便道:“既然没有,随他去罢。”

    毕竟已经被自己关在家中不许出门了,若是再不让他逛逛,怕是真会憋坏。

    汇报完这些事,戚捌想了想,似乎也没有旁的事了,正想退下,就听见自家郎君忽然出声叫住了他。

    戚捌闻言便站定,开口问道:“郎君还有何吩咐?”

    但只见池脩沉默了半晌,才道:“罢了,无事,你下去把。”

    戚捌只好揣着满怀的疑惑退出去了。

    他出去没多久,就有个桃腮杏脸的美貌丫鬟端了杯煎茶进来,柔顺地躬着身子,温言软语地对池脩道:“外头雨寒,奴婢煎了茶,郎君请用杯茶暖暖身子吧。”

    生姜花椒各式香料的复杂味道充斥在鼻端。

    池脩看了一眼就皱了眉,没理会她这句话,只问:“阿娘呢?”

    见他压根没有喝茶的意思,婢女手中的帕子绞的紧了又紧,长长的睫羽颤了颤,掩下眼底那抹失落之色,打起精神回话:“回郎君,夫人今日进宫陪太后说话去了,还未回来。”

    不知为何,池脩听见这话,心上忽然泛起一丝不太好的预感。

    ……

    天色微暗,厚重的宫门关了又开,两顶小轿前后依次从里面被抬出来,在宫门前落轿。

    前头那顶轿子轿帘被挑开,头戴八宝珠簪的宫装丽人弯腰走了出来,外面等着的人赶忙恭敬地迎上前去,“殿下,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安阳长公主颔了颔首,偏头朝后一看,后面那顶小轿里也走出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美貌妇人,待她站定,才带着笑意开口道:“池夫人,那本宫就先走了,咱们到时候再见。”

    原来后面出来的这位美貌妇人便是池脩的阿娘——池夫人。

    池夫人闻言,也对安阳长公主点了点头,温声应话,“长公主殿下慢走。”

    说罢,二者便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浅笑,随后各自踏上各家的马车。

    ……

    小半个时辰之后,装饰华贵的马车缓缓地驶入了大司马府。

    安阳长公主刚扶着侍女的手踏入房间,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水,门口就迈进来一个挟着水汽的高大身影,面容俊朗,乌发未系,都散落在肩上,一身宽大的广袖衫上还在滴着水,就这么随意地坐在了安阳长公主旁边的椅中。

    长公主瞥了他一眼,然后把手中还没喝的水杯放到桌上,推到这人跟前,没好气地说:“赶紧喝点儿热水暖和一下身子,然后去沐浴,再换身干净的衣裳,别受了凉,回头又让孩子们挂心。”

    秦恒,秦大司马笑了笑,顺势端起杯子就喝了一口,喝完便懒散地靠在椅中,悠悠地道:“只有孩子们挂心我吗?殿下就不挂心挂心您的夫君?”

    要是平日里他这么说,长公主早就要笑骂他几句了,不过今个儿却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竟然只轻哼了一声,就把这句话这么放过去了,秦恒不由得来了兴致,坐直了身子,长眉微挑,好奇地问她:“怎么?你今日碰上什么高兴的事儿了?太后又给了什么好东西?”

    “在你心里,我就是眼皮子那么浅的人吗?”长公主一边抬手,要把发髻上的簪子拿下来,一边慢条斯理地回他,“偏不告诉你。”

    不过在取簪子的时候却遇到了一点儿不顺利,繁复的簪头勾住了一丝头发,扯得她头皮发疼,不由得皱了眉,身后侍立的婢女就要上前帮忙,却被秦大司马伸手挥退。

    只见他站起身来,走到长公主身后,动作细致地把缠绕在簪上的那缕头发解下来,顺利地取下簪子,顺手搁到桌面上,然后才回原位坐下。

    “谢过夫君了。”他这一番动作十足体贴,使得长公主心情极好。

    然后秦恒便摩挲着下巴道:“那殿下不给点儿谢礼?”

    长公主都被他这句话给逗乐了,好笑地瞧着他,“那夫君想要什么谢礼?”

    “不如殿下告诉我,今个儿为何这么高兴吧。”原来还是不死心。

    “这个啊……”长公主嘴角噙笑,慢悠悠地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再一次问话失败,秦大司马哀怨地叹了一口长气,瘫在椅子里,啧啧出声:“女人心,海底针呐。”

    惹得安阳长公主又嗔了他一眼。

    ……

    半个月的时间过得极快,转眼间,湘水祭就到了。

    好像整个临安城里,都突然热闹了起来,各家衣料铺子,首饰银楼,整日里虽然没有之前那般人满为患,但也还是熙熙攘攘的,就连湘水上的画舫也多了起来。

    大司马府里,秦见微最后一次检查过衣裳首饰,还有脸上的妆容,确认过毫无错漏之后,才带着丫鬟踏出房门。

    刚走到府门口,就瞧见自家阿娘也正欲出门,秦见微眨了眨眼,便往前走了几步,出声唤道:“阿娘。”

    安阳长公主听到这道声音,原本闲适的步子不由得微滞,顿了顿才转过身来,仔细打量了一番秦见微的衣着:丁香色绣藤萝花的裙裳,头上的簪子,耳上的坠子,都是跟腕上同一套的南珠首饰,额间贴了朵简单的淡紫色花钿,她眼中透过一丝满意,这才含笑问道:“知知这是要出门?”

    今天就是湘水祭,她肯定是要出门的啊……

    秦见微也不知道是不是阿娘最近有事要忙,整日里不怎么能见到人影就算了,现在连她要去湘水祭的事都记不清了,不免心里有点儿小委屈,上前挽住安阳长公主的胳膊,摇了摇,“女儿接了湘水祭的帖子,此时是要过去,阿娘现在出门,也是有事吗?”

    还不等安阳长公主说话,她又接着道:“要是阿娘没什么重要的事儿,不如陪女儿一块儿去吧,过去看看热闹也好。”

    女儿自从越长越大,向自己撒娇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安阳长公主心里头其实是十分受用的,只不过她今个儿确实是有事,不免朝秦见微歉意地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乖知知,阿娘还有点儿事,恐怕不能陪你过去了,若是那边结束的早,阿娘再过去找你?”

    秦见微闻言便松了手,慢吞吞地点了点头,心里有一点点失落,不过这点儿小情绪也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就消失了个无影无踪,重新燃起的是无穷无尽的斗志,毕竟等会儿还有一场仗要打呢。

    见女儿还是一如既往的听话懂事,安阳长公主心里更加满意了,想到半个月前跟池夫人约好的事情,也更加期待了。

    直到坐上马车,安阳长公主也还在想这件事儿,知知今年的生辰已经过了,都满十六岁了,旁人家的小娘子们都已经在议亲了,只有她阿爹还说什么,太早出嫁对女儿家不好,不如再多留几年。

    安阳长公主私心里也同意秦大司马这个说法,他们的女儿,晚几年出嫁又怎么了,知知亲舅舅是皇帝,亲外祖母是太后,亲表哥是皇子,到时候又有谁敢碎嘴说些什么?

    不过晚点出嫁是一回事,给她先物色个好的未婚夫婿又是另一回事,先挑个好的定下来,也免得到时候都被别人家抢走了。

    所以上一回在太后那儿遇到池夫人,想到他们家的三郎,安阳长公主便动了心思。

    可巧的是,池夫人也颇为喜爱自家知知,两厢都透了点儿含蓄的意思出来,可不是一拍即合了么?

    自家的女儿,旁人不了解,能被她那一副娴静柔雅的外表骗过去,自己作为亲娘,还能不直到她的性子?她是最喜好颜色的人,安阳长公主每次想到这件事儿,都愁的直叹气,也不知道女儿这毛病是随了谁。

    不过,池家的三郎又是这临安城里出了名的美郎君,岂不是正合心意?

    ——至于那些流传着说秦见微和池脩两个人天生不对付,互相看不顺眼的传言,安阳长公主和池夫人谁都没放在心上,谣言也不过是谣言罢了,毕竟她们谁也没听到过两个孩子当众闹出过什么不愉快的事儿来。

    两人便说定,先找机会让两个孩子接触一番,再商量后面的事儿。

    近在眼前的湘水祭,可不就是个顶好的机会么?

    ……

    目送着安阳长公主那辆华贵马车逐渐消失在视线里,秦见微好像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转过身一看,秦秋宁和秦萱宁两个也带着丫鬟们到了。

    许是去参加湘水祭的缘故,她们两个今日的衣裳和首饰一看便是新做的。

    纵然是秦见微不怎么能看得上二夫人,也不得不承认她挑衣裳首饰的眼光还是不错的,秦秋宁身上这件嫩绿色的裙子实在是很适合她,原本她有些微胖,这样一穿,配上她那双圆溜溜的杏眼,倒是衬得她多了几分不谙世事的稚气。

    看着好像也没平时那么讨厌了。

    ——假如她真的能省点儿事的话。

    秦萱宁穿的倒是很符合她的年纪,百蝶穿花的袄裙,头发中规中矩地梳成双丫髻,两边各插了支做成蝴蝶样式的珠花,肉肉的小脸儿,看着倒也娇俏可爱。

    打量罢了,秦见微便对两位堂妹点了点头,“都来齐了?那便走吧。”

    说罢,便率先上了最前面的那辆马车。

    就在她们一行人离府后不久,门口附近的假山后就钻出一个身影来,只见他随意地拍了拍身上刚沾上的灰,就往府门口走去,门房见到他,便唤了声“六郎君”,池程闻言就点了点头,然后就大摇大摆地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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