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与莒在他的面前鲜少有过多的表情。如今这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被人砸出了纹路,余天赐在心中掂量了一下这个人对于赵与莒的重要性。他额间微皱:“这话你说了,我听了,也就到此吧!我今日给你一个明话,你入京也就是这段日子的事了。在此之前,不要横生枝节。”
赵与莒捉着他的手不松开:“若我说这忙你必须得帮呢?”余天赐盯上他坚定的目光,赵与莒并没有被他逼退。他说:“这对你而言不过眨眼间的小事一桩。你帮了我这个忙,我便记下了你的恩情,你一个人的恩情!”
余天赐明白“一个人的恩情”这句话的分量,不禁开始犹豫起来。赵与莒见缝插针,又说道:“秦时吕不韦奇货可居,你亦可效仿。我欠你的人情,待来日我必全力以赴,圆你所愿!当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余天赐思索一阵,觉出这是个值当的交易,妥协说:“在临海地界寻个人,难不倒我。但我只提供消息,旁的事做不了。”
余天赐走南闯北多年,三教九流朋友众多,稍一打探便知赌坊中人绑了道清。赌坊的人将她卖至醉红楼抵债,此时人应该还在醉红楼中。赵与莒急不可耐,要去救人。余天赐不允,他派了人递消息至谢宅。他对赵与莒说:“你不能参与其中。”
道清被套在麻袋当中,再不济,她也知道自己是被人绑了。她嘴里被人塞着布条,喊叫不出,拼命挣扎也于事无补。她只能让自己安静下来,细细听外界的声音,以分辨自己的处境。她被人辗转两处,在最后一处落定时,她听见莺歌燕舞的丝乐之声,她心中凉了半截。在这红楼之中,还能有什么好事?可待她自麻布袋中被人放了出来,她另半截的心也凉透彻了。她面前站着的人,那一张脸,是她厌恶过的,不想再看见的。
“妈妈,您的这位新姑娘本小爷看上了,多少银子你只管开价。”是中秋那日在河边言语不敬的高家公子。他说这话的时候,眯着眼细品眼前的美人儿。醉红楼的妈妈开心到下巴都快落了地。她就知道,这美雏儿定能开出个好价钱。如今看高公子的表情,她是准备漫天要价了!
谢奕收到消息赶来,可还是迟了一步。醉红楼老鸨推说不认识谢道清,没有这个人。谢奕红了眼睛,带了家丁硬闯每间厢房,果然没有道清身影。正在焦急间,谢奕听到醉红楼后门有响动。接着便听见几人跌倒在地,咿咿呀呀一片。谢奕赶紧追出去,果真在醉红楼的后巷发现了高公子一伙。谢奕一眼发现,其中一人身上背着一只麻布袋,就要上前去抢。可怜谢奕一介书生,所带家丁也身形单薄,那里搏得过高公子和他家的爪牙?没几下,他就被人踢翻在地,一时半会缓不回神。那高家公子皮笑肉不笑,居然还上前打趣他:“哟!我还以为哪里钻出拦路抢劫的,原来是谢大公子。没伤着吧?”可明明谢奕已经满脸挂彩,嘴边蜿蜒出一条血路。
“你把我妹妹还给我!”谢奕满牙口的鲜血,连话语都带着血腥味。
高公子睁眼说瞎话:“你妹子?我没见着呀!我刚刚倒是在醉红楼买了个姑娘,想你谢家的女子,怎可能出现在那种地方?小弟我还有事,先走了!”他说完就要走。
此时一旁闪出一个人影,死命抓住高公子的衣角,冲着谢奕喊:“不能让他们回到县衙!一旦他们进了县衙大门,你想闯也闯不进去。即便你闯进去了,只怕会被高大人以私闯县衙为由下在大狱,还有谁能救道清?快去找人帮忙!”
那人被高公子拳打脚踢得鼻青脸肿,但谢奕还是认出了他是赵与莒。虽然余天赐拦着不让他插手这件事,与莒还是不放心。他偷偷溜了出来,埋伏在醉红楼的后巷。他猜测他们不敢明目张胆走正门,必会从后门出。他猜对了。他事先在门外绑了一根麻绳子,那伙人着急出门果然没有看仔细,齐齐跌了嘴啃泥。他也成功地为谢奕争取了时间。只可惜谢奕拖不住高公子,他便什么都顾不得地从暗处冲了出来。
谢奕闻言,赶紧奔出后巷,也不顾斯文扫地,大喊大叫起来:“快来人啊,有人当街强抢良家妇女,救命啊!”
前方两匹高头大马向他走来。马上的人身材魁梧,魁梧到能遮住太阳。谢奕一时看不清来人的脸,只当作是天降救星,只管求救。
那马上的其中一人是胡须遮面的壮汉,看不出年龄。另一人倒是年纪轻轻。他们将马停了下来。壮汉身后年轻人轻声对壮汉说:“我们不该招惹是非。”
壮汉转头瞪了他一眼:“那也不能看人作奸犯科!”
他们跟着谢奕转进小巷。赵与莒已被打得爬不起身。谢奕冲他们喊道:“官家子弟,当街强抢良家妇女,王法何在啊!”
高公子恬不知耻,闷谢奕一句:“在这里,本公子就是王—”
“法”字还未出声,其中那个年轻人便飞身上前,一记旋风踢,将他撂翻在地。高公子痛的龇牙咧嘴,挥手示意爪牙们上去大干一场!可那年轻人,武艺高强,几人轮番上阵竟得不到半分便宜,还纷纷挂了彩。高公子吃了亏,再不敢嚣张,他一边逃窜一边叫嚣着:“姓谢的,你给我等着!”
壮汉并未出手,此时见危机解除,便上前将他们丢弃的麻布袋解开来,里面露出一张清秀的小脸。他戾气的脸忽然柔了下来,这张面孔与他脑子里盘旋多年的记忆完全重叠。他不禁陷入其中。
带头壮汉实为契丹人耶律楚材,金灭辽后曾效力于金。奈何金腐朽,屡屡战败于蒙,遂弃金投蒙,拜成吉思汗麾下,随其一路西征,颇受重用。南地富庶,是他们的必争之处。他已经南下数次打探虚实。
那年时值盛夏,这日头才刚出来,威力就已经不小。道清和秋云在河边洗好了衣物往回走。南方的夏季潮湿闷热,即使在河边,也没半点凉意,加上日头直晒,秋云已是一身汗。道清拿出手绢给秋云抹汗,秋云谢过道清。道清说:“姐姐不必谢我,我倒是要谢姐姐。姐姐为我做的这斗篷,防风避雨又遮阳,如此好的东西哪天我照着样子也给姐姐缝一件,姐姐别嫌弃我的手艺就行。”
说话间两人就到了秋云家门口,忽然一人自她们面前走过,却直直地软身在地,道清赶紧将他扶到一旁阴凉处。所幸那人并未人事不省,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看见面前半蹲着一个穿着斗篷的人,那斗篷里面有一张灵动的小脸,顿时觉得世界都清凉了。这是楚材第一次见道清。
道清看他双目无神,心想该不是中暑了吧,她说:“你等等,我给你要杯水。”
道清唤了声“秋云姐”,秋云过来看了看情况,进屋取一把牛角梳,用梳子背面在那人后颈处刮了一刮,一道黑紫的斑纹立时显现。
秋云说:“看样子是中暑了,且等我一等。”道清坐在一旁,不停地给楚材扇着小风,道清此时才看清他的相貌,脑子里浮现出书里古人的话语:白皙,疏眉目,美须髯。楚材大约发现自己被人打量,也抬起头来。道清只看见两道眉如点了墨般,下方一双眼大而深邃。若不是带了些病态,应是炯炯有神的。道清抵不过那眼中射出的光,别开了头。正尴尬间,幸好秋云走了出来,她端给楚材一碗水,说:“这是藿香叶煮的水,你喝了会好些。”
楚材也不客套,举起碗来一饮而尽,顿时背后出了一片细汗。他又坐在地上缓了一缓,终于开口道:“谢谢两位。”
秋云听他口音,说:“兄弟来自北边?”
楚材看了看秋云装扮,知她已为人妇,便唤她大嫂:“大嫂说的对,我是北方人。不过因为战乱北方不能待,便到了南方讨生活。”
秋云道:“这南北方,口音差别还是极大的,就像这气候,也是天差地别。兄弟这身板看上去不像柔弱之人,大约是来此地不久,水土不服所致。”
“大嫂也懂医术?宋人果然多才!”楚材不禁感叹。可沈秋云却听出话里的不同意思。她奇道:“都是宋人,大兄弟这话怎么说的好似两国人?”
楚材才惊觉自己说漏了嘴,赶紧补上:“哪有国与国,你我不过一个大宋。”
秋云看他衣着,不过普通宋民服饰,看他说话,除了北方口音,言语用词都是宋人习惯,心里仍有隐惑。
楚材不愿多留,大约觉得好些了便站立起来。坐着的时候不觉得,待他站立起来,道清与秋云才发现他身高体壮。楚材抱了抱拳,便准备离开,离开时盯着道清说道:“希望我们还能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