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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客青衫 05他本不该属于那里,也不……

    (五)

    “我还从未听你讲起过, 你未进赴云楼之前, 你家的事。”

    回去的路上, 银止川干涩开口,问。

    他们在布庄买了许多东西, 为了避免繁琐,就叫了府邸里的马车来接。

    西淮坐在银止川旁侧。他的神色淡淡的, 人很纤细,只看着马车外的景象。

    好像不久前, 在布庄里发生那一场尴尬之事从未存在过。

    银止川那时只是极轻地触了一下。

    但不知道为什么, 此刻却一回想起来,他手指和耳根就都有点发热。

    好像那一刻微弱的触觉还停留在他的指尖上, 一闭目就能想起来。

    “我爹是个文人, 读了几年的书,小有成绩。”

    良久, 西淮说。

    他坐在靠窗户的那一边,视线停留在马车外。搁在膝盖上的手指也微弱地动了动。

    好似在静静地回忆着什么。

    “但是他不会讨好人,得罪了根本不能得罪的人物。被罚罢官,我们全家就都和他一起, 被迫远离了家乡了。”

    外头的街道很吵, 但马车里很静。

    时不时碾过一颗小石子,会略微的颠一下, 西淮的声音平而淡。

    “没过多久,后来又遇到别的变故。我和家人走失,被人贩子捡去, 就卖进妓.馆了。”

    西淮说。

    “那你也读过书?”

    银止川蹙眉,问。

    “读过。”

    西淮轻笑了一下,看着自己的手指:“四书五经,君子策论,二十四史,都读过记烂。”

    “那你......”

    银止川顿了顿,还是问:“那你在妓.馆的时候,他们为何还会那样对你?”

    “哪样?”

    银止川轻咳了一下,道:“给你戴......翡翠环。”

    “哦。”

    西淮淡声说:“因为读过书没什么用,在妓.院,主要是得讨男人喜欢。”

    “......”

    西淮脸上有嘲弄的神情,似笑非笑地看着银止川,问:

    “你喜欢么?”

    银止川:“......”

    是,是有点。

    但银少将军总算没有蠢到把这话直接说出来,而是默了默,转而轻声问:

    “那......戴上去的时候,疼吗?”

    这是一个根本不用问的问题,但是银止川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因为他下意识觉得,在西淮被穿上环的时候,感受到的痛苦,应当比旁人更明晰悲哀一些。

    他本不该属于那里的,也不该被那样对待。

    “起初有一点,后来渐渐没感觉了。”

    西淮平静说:“因为什么也做不了,反抗也没有用。有些人寻死,但是我还不想死,就这么挨着,也过来了。”

    银止川默默地看着他,许久没吭声。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是西淮的神色冰冷而漠然,只静静地侧脸看着窗外,就好似一个没有早已没有喜怒的白玉雕像。

    他便又把道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你不能将它取下来么?”

    良久,银止川问:“现在你离开赴云楼了......我,咳,不介意你戴不戴那东西。”

    然而西淮淡淡一笑,说:“锁死了。这辈子都取不下来的。”

    青.楼.妓.馆给他们戴上这样的东西,就是为了叫他们记住自己的身份——

    纵你从前是如何的名门公子,冷冽心性,在这里,也不过是一个苟延残喘的人下之人。

    这倒是和刺字黵刑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毁去一个人的自尊。

    银止川大概也能体谅西淮的感受,所以一路上都没有再提起此事。

    下马车的时候,他还略微扶了他一下。

    西淮一笑,脸上显出种嘲讽的神情,一时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谢谢”。

    “公子。”

    见他们回府,小厮赶忙都迎了上来。

    “将这些搬去杂物府。”

    银止川吩咐道:“望亭宴之前,也还要再派人去一趟布庄。那里有订的几套衣裳。小厨房的饭菜做好了么?”

    小厮答:“做好了。”

    但神情中,又似乎有几分略微吞吐的模样。

    “怎么了?”

    银止川蹙眉,问他。

    小厮欲言又止,悄悄看了西淮一眼,而后附到银止川耳边,低低地私语了几句,退下了。

    银止川倒神情上还没什么变化,仿佛没什么事发生。对西淮说:

    “你先进去吃饭。我有些事......处理好了就来。”

    府邸西淮才来了一天,去正厅的路还不太会走。当即就由一个仆从领路,带着他过去了。

    银止川看着西淮清隽单薄的背影,有一会儿没说话。直到他走至转角处,消失不见,才低低对小厮说:

    “走吧。”

    薄暮铺满了天空,仰头望过去时,是一片暖意的橙色。

    银止川跟着一个仆从,在府内七拐八折,往一个很偏僻的地方走。直到没什么人了,他才停下来。

    那个院子里有一棵枯树,两只黑鸦停在上头,眨着黑豆子似的眼睛歪头看着来人。不时发出一声呜咽。

    银止川将仆从留在门外,独自推了门进去。

    “无恨兄。”

    见到门内的那个身影,银止川顿时笑起来,称呼道。

    而那人原本撑首在发呆,听到动静也抬起头,同样笑着说:

    “止川。”

    银止川关好门,确定无他人跟随了,这才走过去,坐到那人身侧。哑声说:

    “我父兄的事情......可有什么线索?”

    .........

    从沧澜之战之后,银止川一直不信自己的父亲兄长会做逃兵。

    他向朝廷上书,请求朝廷彻查。但朝廷不应。

    许多次的上书,都石沉大海。最终银止川只能决定,自己查。

    他有实行的路子——

    曾经一位银止川的至交好友,名叫姬无恨。

    现在是个游侠,过去......是专为朝廷收集情报的镜楼主人。

    镜楼从来世袭传位,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姬无恨这一代的时候,他放弃了原属于他的镜楼主人之位,禅让给了他的胞弟,姬祸。

    “我去了一趟沧澜。”

    烛光下,姬无恨道:“那里现在是燕启人的地盘,原本城内的百姓都被杀光了。”

    银止川略微抿着唇,未吭声。

    只搁在桌案上的手指略微收紧了一些。

    “当初城破之时,有些微运气好的逃了出来,成为了幸存者。但他们......都对银家军恨意入骨。”

    姬无恨极低地叹息了一声,说。

    “止川,我不知道该如何同你讲。”

    这两个本应该无话不谈的好友面对面坐着,银止川几乎能看见自己在姬无恨眼中的倒影。

    姬无恨苦笑了一下,说道:“你能相信吗,几乎所有人都告诉我,是亲眼看见银家军撤退的。”

    “没有人逼迫,没有阴谋,他们一个时辰前还在守城抵抗,一个时辰后,就突然撤走了。”

    “你二哥与父亲是最先传令和下令的人。当时许多人都在,是他们亲口所说,亲口所令,根本没有假传军令的可能。”

    姬无恨说:“军中没有解释,只有铁一样的命令。所以当初你父亲下这个指令时,虽然也有人心存疑窦,但只有去执行。”

    “所有人都以为你父亲是有什么策略。”

    ——但其实,他们没有。

    就在银家军离开沧澜后的半个时辰,燕启就发现城内守卫空了,大举攻了进来。

    “你大哥是最先被追上的。”

    姬无恨说:“他替你父亲和其余哥哥引开了燕启人,孤身冲进树林中,枪挑五千追兵,力竭摔落马下。”

    “你二哥为了保护主力部队离开,没过多久,独自留下来断后。战死于围攻的刀箭。”

    “你三哥......”

    姬无恨耐心地将这些自己调查出的讯息缓缓说出来,银止川的手指在桌案下微微发颤。

    他早已见过那些父兄的尸体了......

    但而今亲耳再听姬无恨说一遍,银止川还是禁不住喉结微微滚动。

    “你四哥被燕启人俘虏,枭首于营前。你六哥为了去救他,也......”

    姬无恨顿声。

    银止川点点头,却红着眼眶,低哑地勉强笑了一下,说:

    “是,从前在家的时候,六哥就与四哥玩得最好。他老是闯祸,四哥替他挨过爹的藤条的。”

    姬无恨有些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了,半晌,才低低说:

    “但你的五哥,是为了救沧澜百姓而死的。”

    银止川抬头,姬无恨道:“那时,城已经破了,哭嚎和哀叫声传得很远都能听到。”

    “你五哥发现你父亲根本没有后招,不顾军令,孤身返回疏散百姓。”

    这是明知必死而为之的做法,但银止川五哥还是去了。

    他在家里就从来最喜欢和父亲对着干,到了最后,还是没有听一回父亲的话。

    所以总是得不到父亲的喜爱。

    “我只是不明白。”

    良久,银止川说:“他为什么要那么做?我爹......他撤退到底是为什么?”

    姬无恨无声地看着他。

    银止川道:“我父亲忠烈一生,最难的时候孤立无援,困守边城九十四天。无粮无草,吃树皮他都没有叛,为什么这一次,却毫无征兆地退军?”

    姬无恨摇摇头,道:“止川,这世上有许多事,都不是我们表面上看上去那么简单的。”

    “他不会放弃城内的百姓,自己逃走。”

    良久,银止川还是重复说:“他不是那样的人。”

    “比起这个,你倒不如想一想朝廷对你家的态度。”

    姬无恨道:“‘弃城而逃’,‘全军覆没’,你觉得,先王真的是因为顾念镇国侯从前军功,而没有追究你家此番这样大的究责任么?”

    银止川一静,道:“你是说......”

    “市井中的那两个传闻,必然有一个......是真的。”

    姬无恨注视着他的双眼,低声说。

    (六)

    银家弃城而逃,致使全军覆没。城内百姓被屠,流民哭嚎百里。

    朝野上弹劾无数,先帝却几乎没有处罚。只这么半睁着只眼,半闭着只眼,就将他们放过去了。

    关于其中的原因,一直有许多猜想。

    一者,是说沧澜之败另有原因,和朝廷脱不了干系。

    银家只是一个牺牲品,朝廷才是导致败亡的真正原因。所以他们才不肯,也不能彻查沧澜战败之事。

    另一者,则是说,银家手上有一只令牌,可以令十万死士。

    这十万死士各个身赋异能,隐于中陆各行各地,一旦聚集,就有翻天覆地,亡国破城之能。

    朝廷忌惮于银家手上的这批死士,所以迟迟不敢动手。

    “但我从未听父亲提起过这种事。”

    银止川望着烛光,苦笑说:“如果真的存在,可能连我也不知道么?”

    银止川已经是而今银家唯一还活着的人了。

    “你家中未留下丝毫痕迹?”

    姬无恨道:“也许在什么地方,你见过的,类似令牌的东西。”

    “没有。”

    银止川脸上有嘲弄之意,笑道:“从小到大,我从未听父兄提起过。若不是那谣传,恐怕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回事。”

    “也许是还未来得及告诉你......”

    姬无恨说:“算了,不说此事。止川,我弟弟还好吗?”

    姬无恨有一个弟弟名叫姬祸,正是他禅位的那名胞弟。

    姬无恨属实是个合格的哥哥,每次远行回来,都必定会问起自己胞弟的近况。

    ......只可惜,他的关心对象却从来不理会他。不仅不理会,还一旦见到,就要争打个你死我活。

    “姬祸很好。”

    银止川嘲弄道:“还一直在打听你,想知道你死了没有。”

    姬无恨满是风霜的脸上一笑,有种说不出的意味,半晌都没有说话。

    良久,他才淡淡地低哑道:

    “他始终不肯原谅我......”

    原谅。

    银止川想,当初镜楼易主,这么大的事闹得人尽哗然。其中为了什么,却没有人知道。

    “对了,问你件事。”

    银止川突然拍掌,似乎想到了什么,问道:“你......真的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银袍的少将军略微挑起眉,一副风流放浪的样子,考量地望着好友。

    姬无恨略有犹豫,说:“你......又想问什么。”

    因为“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这句话实在不是什么好词儿。

    主要针对的......是小情人关起房门之后发生的那档子事儿。

    银止川父兄死得早,许多事情没人教他。

    姬无恨又是镜楼的前任主人,赴云楼也是他们家产业。银止川第一次逛窑.子,就是姬祸十五岁时,姬无恨教他人事,顺带叫上银止川一起去的。

    “你附耳过来。”

    银止川说。

    姬无恨凑到银止川唇边,听他低低悄语了几句。

    听完后的姬无恨:“......”

    “止川。”

    姬无恨沉默良久,最终还是忍不住说:“我没有想到你已经坏到了这个境地......”

    “......”

    银止川怒而拍案:“不是我给他戴的!我是那个想给他取下来的人!!”

    “哦。”

    姬无恨说:“那你们行进到哪一步了?”

    “哪一步?”

    银止川说:“他是个小倌,我怎么到哪一步。”

    “小倌也是可以到‘哪一步’的。”

    姬无恨说:“你还没有试过吧?”

    “没有。”

    银止川道:“我给他量衣时,无意中碰到的。”

    “你可以试试。”

    姬无恨说:“那个东西,玩得好会很得趣。”

    银止川:“......”

    “况且,你若要帮他取下来,也是要先见到才行。”

    姬无恨又补充道:“因为,具体情况......要具体分析。你得知道是什么样的,我才能告诉你有没有可能弄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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